生存
Rosenstock-Huessy 曾在他的文章 Farewell to Descartes 站在一种存在主义的立场指出是时候与作为与生存无关的真理的真理告别并思索真理在人类中活生生的实现了。确实,现实本身是生存的,或者更具体地说,是由生存者构造——至少构造其展开的动机——并由生存者所认识的,因此一切不将生存者自身的存在考虑在内的哲学都是片面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本身仅仅意味着对形而上学所应当具备的形态进行限定。一切命题都首先是由人所领会且人能对之做出一定判断的句子,并没有孤立于人存在的命题,也因此可以说没有独立于人存在的事态。任何对实在的描述都是而且应当是人的描述,至少是以特定模式存在的人的描述,而对实在进行描述的行为本身作为存在者的行为也塑造着实在本身,并没有一个与被观测的、抽象出的世界相对立的观测者。存在者被框入世界成为世界的组分,或者参与其合生(concrescence)的同时,世界也被内化于存在者中。
存在主义是一个异常庞大的浪潮,它可以如 Rosenstock-Huessy 和萨特等人所关注的一般将重点放在作为个体的人的文化和精神生存等方面上,但与谢林主义和生机论等合流又将导致关注个体化(individuation)、系统论及生存者的控制论特性的具备一定过程哲学性格的形而上学。具有一定程度生态学倾向的人类学和认知科学喜爱通过如梅洛庞蒂般强调具体经验和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及如西蒙东和 Andy Clark 所指出一般模糊身体-环境之间界限将两者作为有机的连续体看待论证这种将生存者看作控制论系统的视角的有效性。甚至可以说马丁洛夫类型论(Martin-Lof type theory, 或 intuitionistic type theory)也在某种意义上是存在主义的,因为在这里没有无法由人确定、验证其真值具却有确定真值的命题,只有由存在者所构造的存在物。单纯指出应当与笛卡儿作别,并关注人的“生存”并不具备除了上面所描述的对形而上学形态的限定以外的具体含义。
模糊之处出在哪里?出在对何谓人的判定本身,以及什么叫"关注人的生存"本身。这首先是价值问题。人可以像加缪那样在西西弗斯的形象中倾倒一切他自身被其形塑的旧世界所留下来的珍宝又同时将这珍宝看作自己所发掘的东西;“虽然没有意义但仍然努力生存这本身就具备一定的意义”,重点是这个一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意义:它是“做无意义的事情本身的意义”这一指向虚无的句子在无穷嵌套中生成并自我生成中的虚无,还是被刻意掩埋的某种实存。实存似乎会限制人的视野,至少会限制那些认为实存者不变的人的视野,而虚无的自我生成则建立在悖论上。这一问题同构于“作为整体的世界是否存在”,如果事态被给出的不同模式之间是相容的,那么人总可以给出包含更多、更大的事态的世界,而对作为整体的世界本身的整体认识超出作为整体的世界本身,因此作为整体的世界似乎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虚无以及虚无对虚无的认识的无穷嵌套。一瞬间人就转入了最抽象而无用、似乎与生存无关的形而上学话题,可出发点恰恰在试图理清何谓生存。或许人可以、应当说,不需要考虑何谓生存和人,只需要在实际生存中学习,但有很多种实际生存的方式,其中一种方式是不去关注实际生存,而且为什么不可以说在实际生存 中 学习恰恰是对实际生存的忽略?追求抽象真理者的实际生存在什么意义上与不追求抽象真理者的实际生存不同?为了实际生存,为了以某种与仅仅关注抽象真理的“死”而“冰冷”的方式不同的形式生存,人必须考虑实际生存本身的意义,而这又将导致人进行抽象的形而上学思索。这本身又是与前述的关于世界的存在同构的问题:人在生存的过程内部,无法在生存的过程之外观测自身的生存,可能除非他自我矛盾。
正是这一问题导致了关于何谓生存的观点的混乱。人可以说哲学甚至一切学问都应当首先避免陷入虚无,要为了人的福祉和有意义的、创造性的、自由的生命如何如何,但这本身是对生存的 规定 ,在接受时生存本身便产生了变化。同时应当注意这样的观点与为了幸福生活而将宗教改造为社会主义和福利国家的精神基底没有什么区别,在为了未来的可能而对虚无进行的回避中未来被框定并截断了;一个鼓吹创造力和自由的社会不太可能是具备创造力和自由的,因为它们恰恰是那些未被且难被包容的要素。虚无,至少看似虚无的混沌,本身具备创造性的能量。可这种能量必然与加缪所呼号的直面虚无的非虚无所给出的能量不同,要注意在考虑虚无本身的创造性能量时,人又再次陷入了界定自身的怪圈:将虚无驯服意味着虚无不再是虚无本身,而是加缪笔下的某种东西。因此只要接受了以生存为中心并不设其他实存的地基,并要么完全从对当下被设定的人的形式的某种理想出发,要么借否定性建立肯定性,人都总是要自我矛盾。或许人可以接受自我矛盾,但或许可以认为这意味着人预设了太多东西,因为自我矛盾往往出现在思维试图思索过于广泛的概念时。而且也许更重要的问题是人知道对有意义的生命的追求本身即对生存的规定,他甚至知道对生存的规定本身的拒斥本身就不是内在于生存的,除非人认为在 Constant Nieuwenhuys 所构想的新巴比伦中由环境激发而自动创作意味着“作为人的价值的最终达成”和最大形式的自由,因为对规定的拒斥本身就是对另一种规定的接受。
似乎可以这么说:不再有任何宇宙论能够给出一个生存建立于其上的价值,或者说生存在其上展开的背景了。宇宙论本身就是束缚,而生存中的人,即使其生存的具体形式不可知,所要求的首先是脱离宇宙论的束缚并从生存本身中构造内在于生存的宇宙论,可生存无法脱离背景自我生成,除非人接受广泛意义上同构于说谎者悖论的语义悖论;或许人可以在理论上接受悖论,但多少功利地说在生存上的其可行性成疑,而且,如果接受功利-原则的二分,那么原则上为什么要接受或者不接受本身就成疑。思维无法构造生存,但对生存的注视和理解即使不完全由思维决定也依赖思维,在思索生存的时候人站在并不坚实的地面上试图改造脚下的地面。这是克尔凯郭尔全部写作试图以更具教育意义并避免成为口号的方式说出来的内容。即使人证明了作为宇宙论的事实与生存的部分内涵体现在其中的价值中并无二分,人也没有必要 接受 这一点,如果悖论是可接受的,那么以特定形式出现的理性也完全能够是可以不被接受的。
可这并不意味着由理智所理解的知识对人对某种生存的接受与否这一选择不会产生影响。虽然社会-环境的构造或者黑格尔所谓的形而上学所带来的影响很可能更大一些,旧的宇宙论的崩溃确实导致了人对生存本身的理解的变化。他可以对当下的宇宙论进行改造和阐释,但回到中世纪似乎是不再可能的了。简单说,对现实的“理性”理解即使不决定也塑造、影响非理性对现实的理解方式。但要注意,改造和阐释总是可能的,而且那个冰冷而无益于生存的宇宙论能够被构造起来,本身就基于更多非理性的因素,至少基于不那么冰冷而对生存无益的因素;这里的“冰冷”“无益”和“生存”都理解成当下反对抽象科学者的情感中的含义。因此,也许应该假设人追求某种意义上绝对的真,即使这种真很难甚至不可被定义,他至少知道这种真很难甚至不可被定义在某种悖论意义上是真的。在接受虚无并从虚无出发试图“推演”生存、设定一个彻底内化于未定的生存的生存概念以及假设一个可变或者不可变的实存之间,似乎仅最后一个选项不会带来既反直觉而且不自洽的后果,不会显式地修改、规定生存。也即,只有不再注视生存,仅仅 考虑 生存,才有可能让生存以不受强行规定的形式展开;真并不强行规定生存,因为没有它之外的生存。同时比起从抽象真理中退缩并为了某种未定的幸福或者自由而致力于或者模糊或者具备欺骗性的生存,可能直面当下的理性所构筑的世界并迎面而上是更好的选择:即使这个“好”无法被定义,人至少不会试图为了某种含糊的“生存”概念而随意不经检验、随意吞下自相矛盾。
2023-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