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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 (骑桶人)

金鱼分三种:草金鱼、文金鱼和蛋金鱼。

草金鱼会变成草。它们长啊长啊,颜色就慢慢地变绿,它们的尾巴变成水草的叶子,身子变成水草的茎,头则变成水草的根。变化是从尾部开始的,然后是身子,最后才是头。当它最后只剩下头还像个金鱼的时候,它就会向别的金鱼告别,告诉它们自己就要变成草了,然后找一个地方静静地待着……它就这样变成了一株草,名字也从草金鱼变成了鱼金草。

鱼金草们待在一处,默默生长,毫不起眼,直到春天,突然之间,仿佛是约定好了的,它们开出了各种颜色的小花,静静地盛放在翡翠一样绿的水面上,一天之后,这些小花就会变成新的各种颜色的草金鱼在水里游动。而鱼金草们就慢慢地枯残了,最终消失在水中,在冬天的时候。

有一种草金鱼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燕尾,因为它们的尾巴特别的修长,就像燕子的尾巴一样。大约一千朵小花变成的草金鱼里面,会有一尾燕尾,它们比别的草金鱼更美丽,更飘逸。

在春天的时候,它就像所有草金鱼一样,变成了草,开出了自己的小花,金色的,也仅有一天的花期,当它凋谢的时候,它不会变成新的草金鱼,而是变成了一只金色的燕子,飞离水面,飞向天空……

那时日头已经落了,屋外仍然立着十几个和他一起看金燕子飞走的柳庄的少年和狗。

文金鱼是不会变成草,也不会变成燕子的。它们的肚子比草金鱼大,身子比草金鱼短,游动起来也比草金鱼慢;在那狭小的鱼缸里,他们的泳姿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舞蹈,它们的嘴巴不断地开合,仿佛是在载歌载舞,它们舞姿曼妙,歌喉婉转——可惜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听到它们的歌声。

但也有例外,柳庄的少年中,有一个叫郭暖的,曾经热衷于蹲在朱标的院子里看文金鱼,但他说他只是在听,他把眼睛闭住,蹲在鱼缸旁摇头晃脑,他说他听到金鱼在唱好听的歌,但柳庄里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因为他是那样的憨和傻。

春天的时候,文金鱼总是互相撕咬,这不过是它们在互相打扮罢了。文金鱼喜欢残破的尾巴、碎裂的鳞片、被硬生生翻卷出来的腮和穿孔的嘴,如果在春天的时候把它们隔开,不让它们互相打扮,它们就会忧郁而死。

有一种被称为蝶尾的文金鱼不仅仅是春天里会互相撕咬,它们一整年都在互相撕咬,它们是狂热而病态的美的信徒,如果任它们撕咬下去,那么每一尾蝶尾都不会活过半年。因此人们总是单独喂养蝶尾,一般而言,一尾蝶尾养不过一年,就会忧郁而死,但是,也有例外,如果运气特别好的话,那尾蝶尾就会变成蝴蝶。

没有人真正知道它们是怎么变成蝴蝶的,常常只是一眨眼间,鱼缸里的蝶尾就不见了,而在缸沿却发现了一只娇小的蝶,这蝴蝶是不能捕捉的,你只能任它们飞去,每一个想把它们留下的人,最终得到的,都只能是它们的尸体。

但这并不是最让人惊讶的文金鱼,还有另一种被称为孔雀的文金鱼,它们总是长着一条如孔雀尾般绚丽的长尾,但这并不是它们被称为孔雀的真正原因——传说,伴着一声震天动地的雷鸣,这种名为孔雀的文金鱼会变成真正的孔雀。

蛋金鱼长得就像一个蛋,它们没有背鳍,尾巴也很短,在所有的金鱼中,蛋金鱼最不惹人喜爱,因为它们长得很难看,游动起来又是那样的笨拙,像一个愁苦的老头子。许多养金鱼的人都会把蛋金鱼丢弃在路边,或者扔到河里,但是谁都知道,它们是不可能在那种残酷的环境里生存的,它们早已习惯了鱼缸里的生活。

只有那些长得丑陋异常的蛋金鱼能够逃脱被抛弃的命运,比如,头上长出一个巨大的瘤,或者眼睛周围长出巨大的水泡……有些蛋金鱼头上的瘤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它们只能够倒立着游动,而那些长着巨大水泡眼的蛋金鱼也好不到哪儿去——它们的水泡眼太大了,只要稍微被什么东西碰一下就会涨破,而这就意味着它们将立即被抛弃。

但这并不是说蛋金鱼很快就将灭绝,一些穷苦的、养不起草金鱼或文金鱼的人,会从路边或者河里把蛋金鱼找回来,他们的家里是不会有精致的、描着花纹的鱼缸的,那些蛋金鱼只能生活在破了的瓦罐或陶碗里,陪伴着它们的将不会是穿着绫罗绸缎的小姐,而只会是一些流着鼻涕、穿着破衣烂衫的少年。但是它们也有它们的好处:那些穷苦人家的少年所给予它们的爱,是任何草金鱼或文金鱼都不可能得到的。

因此就出现了这样一种蛋金鱼,当它得到了足够的爱,它就会变成那个喂养它的少年,它变得是如此之像,以至于连那个少年都无法辨出它的真假。少年和他的蛋金鱼将成为一对比孪生兄弟更像孪生兄弟的兄弟,但这仍然不够准确,或者我们应该这样说:少年获得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蛋金鱼变成的自己。

但这是一个秘密,只有那些喂养蛋金鱼,并对他们的蛋金鱼付出了足够的爱的少年才会知道。

于是,你会看到,当蛋金鱼变成少年的时候,同时也就意味着少年变成了蛋金鱼,二者不断地互换着它们的身份,共同享受着人与金鱼的双重生活,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个死去,这时候,只会留下一个——蛋金鱼或少年,而这个蛋金鱼或少年,将再也不能够变换他们的身份,而从此也将不会有人知道:他或它究竟是由蛋金鱼变成的少年,还是由少年变成的蛋金鱼。

我是柳庄那十几个与朱标一起看金燕子飞走的少年之一,我叫虎头,我有一尾蛋金鱼。

没事的时候,我们总是在朱标的房子前面玩,屋前就是草河,河对岸是稻田和荷塘,有白鹭在上面飞。

朱标的房屋前立着好大一片柳树,树下摆着好多的鱼缸,那些鱼缸都是上好的砂缸,只有有钱人家才用得起,但是这些缸里的金鱼都是朱标不要的,每隔十天半个月,朱标家的园丁就会把这些金鱼挑到集市上去卖掉。院子里种了好多花木,还有堆在木架子上的盆景,还有假山和溪水,院子里的鱼缸都是白粉缸,这些白粉缸又比柳树下的砂缸更精致了,但是这些白粉缸里养着的金鱼,也还是朱标不要的,不过他也不会让园丁把它们挑到集市上卖掉,而是留在院子里,等着有大官儿还是别的穿长衫的客人来了,就把这些白粉缸里的金鱼送两三对给他们做礼物,那些得到了金鱼的人,都会非常地高兴,而且还会到处宣扬,因为在扬州,假如你家里没有养着几对朱标送的金鱼,那你必定还不算是一个风雅的人物。真正好的金鱼是养在屋里的,那里的鱼缸都是从景德镇买回来的景泰蓝缸,每一个都有我那么高,上面盖着皇帝老儿的红印,因为这些鱼缸里的金鱼都是贡品,每回皇帝老儿到扬州来,都要到柳庄来看这些金鱼,那排场比戏台上的还吓人,衣服也比戏台上的还阔气,朱标家里就有了很多的皇帝老儿写的诗,还有皇帝老儿题的匾。但是我知道,在朱标的眼里,所有这些金鱼其实都是次品,只有养在他的后院里的水晶缸里的金鱼,才是真正的好金鱼。

他的后院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那几口水晶缸也是藏在密密的柳阴里,从外面根本别想看见。

水晶缸里养着的金鱼都是世上最罕见的品种:巨大的燕尾拖曳着它长长的尾巴,蝶尾的美丽令真正的蝴蝶也相形见绌,这里还是唯一一个孔雀曾经变成真正的孔雀的地方,在很多年前,那时朱标还是一个年轻人,他被一声春雷从梦中惊醒,于是目睹了那绝美的一刻。此后很多年,虽然他养出了好几尾绝品的孔雀,但是再也没有哪尾孔雀,能变成真正的孔雀了。

在所有人都睡着之后,金鱼们会从柳阴下的水晶缸里游出来——朱葵是那样的美丽,以至于以美丽著称的金鱼也羡慕她,在她睡着之后,金鱼们从窗棂或门缝间偷偷地窥视她,虽然她每天都会到水晶缸旁去给金鱼喂食,但金鱼们还是看不够,它们在朱葵的闺房四周游来游去,发出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到的称羡声,直到天快亮了,才匆匆地游回水晶缸,装作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样子。
有一天一尾冒失的燕尾撞开了窗纸,游进了朱葵的闺房。它把朱葵惊醒了,但她并不惊讶,从此她总是在睡前悄悄地把门打开条缝,好让金鱼们在她睡着之后游进来。她的房子里渐渐充满了鱼的气息,而柳庄里的人也总是称她为“那个鱼一样的朱葵”,因为朱葵走起路来,就仿佛是一尾金鱼在水里漫无目的地、懒懒地游动。

人们甚至相信朱葵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尾金鱼,虽然这样的想法直到朱葵十六岁了也没有实现,但是更多的时候,柳庄的人仍然习惯于把朱葵看成一尾美丽绝伦的、会说话的金鱼,而不是把她看成一个美丽绝伦、沉默寡言的少女。

开始有人向她提亲,都是扬州城里有权有势的人物:刺史的儿子、转运使的儿子、盐商的儿子……但朱葵总是摇头,谁的聘礼她都不收,后来她不耐烦了,便说:“想娶我,金银财宝再多都没用,我只想要三尾金鱼,一尾是世间最小的金鱼,一尾是世间最大的金鱼,还有一尾,是世间最怪的金鱼。”

刺史的儿子第一个把金鱼送来了,最小的那尾小得就像一颗黄豆,最大的那尾足有十多斤重,如果不是因为它有着金鱼的外形,人们一定会以为它是一尾鲤鱼,还有一尾金鱼,它是最怪的,因为它有着一身彩虹一样的鳞片。

“这三尾金鱼花了我五千两的白银,”刺史的儿子得意地说,“最小的那尾,从小就养在一个极小的鱼缸里,所以它总是长不大,我总共养了一千零一尾这样的金鱼,有一千尾因为鱼缸太小死去了,只有这尾活着;最大的那尾金鱼,是从小就放在鱼池里和鲤鱼一起养着的,我总共养了一千零一尾这样的金鱼,有一千尾被鲤鱼吃掉了,只有这尾还活着,因为它竟能长得跟鲤鱼一样大,大约它以为自己也是鲤鱼哩;有着一身彩虹一样鳞片的那尾……”

这时朱葵打断了他的话,说:“有彩虹一样鳞片的金鱼,是你用颜料绘上去的,你一共绘了一千零一尾这样的金鱼,有一千尾因为不适应身上的颜料死去了,只有这一尾活着,对吗?”

刺史的儿子张口结舌地看着朱葵,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个送金鱼来的人,是转运使的儿子,他送来的金鱼,最小的那尾,只有蚊子那么大,最大的那尾,把柳庄的狗吓得都不敢吠了,还有一尾是最怪的,因为它竟长着四条腿。

“这三尾金鱼花了我一万两白银,”转运使的儿子得意地说,“最小的那尾,是派使者到南方蛮荒之地找到的,它只能生活在瘴气里,有一万尾因为离开了瘴气死了,只有这尾还活着;最大的那尾,是派使者到北方苦寒之地找到的,它只能生活在冰里,有一万尾因为离开了冰死了,只有这尾还活着;有四条腿的金鱼……”

这时朱葵打断了他的话,说:“有腿的那尾金鱼,是你从西洋请来了最有名的医生,把青蛙的腿硬接到金鱼的身上,有一万尾金鱼和一万零一只青蛙死了,只有这尾金鱼还活着,对吗?”

转运使的儿子张口结舌地看着朱葵,他不明白朱葵为什么不喜欢这些金鱼,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第三个送金鱼来的人,是盐商的儿子,他送来的金鱼,最小的那尾,只有蚂蚁那么大,最大的那尾,简直就是一头生活在水中的老虎,还有一尾最怪异,因为它竟长着两个头。

“这三尾金鱼花了我一万两黄金,”盐商的儿子得意地说,“最小的那尾,是我花了二千五百两黄金,请一个杀手到印度国去抢来的,它的主人是位公主,因为失去了她最心爱的金鱼,她已经伤心而死;最大的那尾,是我花了二千五百两黄金,请一个神偷到日本国去偷来的,它的主人是一位王子,因为失去了他最心爱的金鱼,他已经剖腹自杀了;有两个头那尾金鱼……”

这时朱葵打断了他的话,说:“有两个头的金鱼,是你花了五千两黄金请来一个骗子,不远万里,到大英吉利国去骗来的,它的主人是大英吉利国的女王,为了这尾金鱼,她已经发誓要派战船来攻打我们,对吗?”

盐商的儿子张口结舌地看着朱葵,他同样不明白朱葵为什么不喜欢他送的金鱼,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又憨又傻的郭暖每天都跑到柳树林里照着一本拳谱练少林伏虎拳,一边练一边“咿咿啊啊”地喊。练完拳后,他就到朱标的院子里听文金鱼唱歌——其实更主要的是他想看看朱标的女儿朱葵。每当朱葵到院子里来,他的心就会猛地揪紧,他不敢睁开眼睛,只是喘着气,听朱葵清清脆脆的说话声、细碎的脚步声和沙沙的衣服声。

天气好时,郭暖会跑到后山上,爬上一棵樟树,在那儿看朱葵穿着红裙,鱼一样在后院里走动。有时她会恹恹地坐在鱼缸旁一根斜垂下来的柳枝上,嘴里念叨着什么,穿着宝蓝绣花缎鞋的小脚一前一后地摆。那时郭暖就会暗暗地心疼,觉得朱葵又是在为什么事情伤心了,可是他从来也不敢把自己对朱葵的情意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太憨太傻,跟朱葵根本不配。

其实朱葵不过是在念叨着金鱼们的名字罢了:苏儿、花眉、辛夷子、饕餮公、清琵、阿胭……她家里那几千尾金鱼,她都给取了名字。

郭暖偷看朱葵的事,不知怎么的被我们发现了,我们把他从树上扯下来。他的少林伏虎拳一点儿用也没有,我们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他的眼睛肿了,鼻子也歪了,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他们打累了,天也黑了,就走了。只有我留下来。

“我帮你!”
“帮我什么?”郭暖从地上坐起来,傻傻地看着我,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帮你找到朱葵要的金鱼,最小的、最大的和最怪的。”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我走啦,我要回家吃饭。”
“今天夜里,月亮爬上朱葵家屋脊的时候,你到这儿来。”

郭暖真的来了,他太老实,太容易相信人。我带他到山顶上,面朝着东方——那是大海的方向,也是金燕子飞走的方向,说:

“你叫它们!叫它们回来。”
“叫谁呢?”他微张着嘴,傻傻地看我。
“金燕子。”

几天之后,金燕子带着郭暖回来了,但他并没有带回世界上最小的金鱼。

在那几天里,金燕子带着郭暖飞越了河流和群山,最后降落在一座巨大的土山上。那座土山里全是黑蚂蚁,整座山就是一个巨大的蚁巢。黑蚂蚁们被一个穿山甲怪统治着,穿山甲怪逼迫黑蚂蚁钻到土山下去挖煤,黑蚂蚁们钻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它们不得不修筑一个巨大的通道以穿过地底的河流,那通道用泥和石头建成,似乎随时都会在水的压力下崩塌,但穿山甲怪才不管这些呢,它命令黑蚂蚁没日没夜地挖煤,否则便要把黑蚂蚁吃了,而它则用黑蚂蚁挖出的煤块建起了庞大华美的宫殿,它住在这宫殿里,享受着同样是用那些煤块换回来的美酒和美食。

蚁巢山上的一只黑蚂蚁养着一尾比灰尘还小的金鱼,它把它养在一个用煤制成的鱼缸里,那尾金鱼是黑色的,像煤一样黑,也像煤一样亮,那只黑蚂蚁在挖煤的时候挖到了它,从此把它像女儿一样地养着——这是一只四处游历的、苍老的金燕子偶然告诉我的——那尾金鱼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小的金鱼了。郭暖到达蚁巢山的时候,那岌岌可危的、穿越地下河的通道正在坍塌,它被巨大的水流压得粉碎,洪水灌入煤井中,几十万只黑蚂蚁被淹死了,黑蚂蚁的尸体漂满了煤井。穿山甲怪吓坏了,它逃到蚁巢山的顶端,说什么也不愿意下到煤井中去把水流堵住。眼看着煤井中的水越来越高,如果持续下去,整个蚁巢都将倾覆。郭暖这时候钻进煤井中把水流堵住,还挖了个出口,把水排到了山谷中,他还帮助黑蚂蚁把穿山甲怪赶走了。他回来的时候,浑身又黑又红,黑的是煤,红的则是与穿山甲怪打斗时流出的血。可是,当黑蚂蚁们问他“我们该如何报答你?”的时候,他却没有向它们索取那尾世界上最小的金鱼,他什么都没有要就让金燕子送他回来了。不过黑蚂蚁们最后还是送给了郭暖一块漂亮的煤,郭暖把它当成一块黑色的玉挂在脖子上。

“它太可怜了,”郭暖说,“那只小黑蚂蚁,如果我拿走了它的金鱼,它一定会伤心的。”
“好吧,”我说,“至少我们还有世界上最大的金鱼和世界上最怪的金鱼。明天晚上,当月亮爬到朱葵家屋脊的时候,你再到这儿来吧。”

第二天晚上,当月亮爬上朱葵家屋脊的时候,郭暖来了。我们走上山顶,我对着朱葵家的后院轻轻喊道:“孔雀,来吧孔雀,现在是你出场的时候啦!”
一尾孔雀从朱葵家的后院里游了出来,色彩斑斓的尾巴神秘而美丽。

我知道孔雀总是喜欢炫耀的,它们在变成真正的孔雀的时候,总要弄出一声响雷以吸引更多人的注意,所以我提前跟它打了个招呼:“你变身的时候最好安静些。”孔雀不满地眨了眨它鼓起的眼睛,抖动着身子,鳞片变成了羽毛,鱼鳍变成了翅膀,然后轰的一声,一只真正的孔雀出现在我们面前,骄傲地张开尾巴,前后左右地踱着方步。

“好了好了,”我对孔雀说,“你快带郭暖去找世界上最大的金鱼,你的尾巴还是等回来了再炫耀吧!”

孔雀叫了几声,自顾自地梳理了一阵羽毛,才飞了起来。它飞到郭暖身前,郭暖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拍了拍他,他才笨手笨脚地爬到孔雀背上,孔雀带着他飞起来,在空中绕了几圈,我知道它是在向别的金鱼炫耀自己的尾巴呢!可是似乎所有的金鱼都不买它的账,孔雀最后还是自得其乐地飞走了。

几天之后,孔雀带着郭暖回来了,但他们并没有带回世界上最大的金鱼。

他们飞越了大海,来到一座小岛——啊,不是,他们先是降落在了另一座小岛,那座小岛原本只应该是路过而已的,但是孔雀看到那个岛上的人多,就把郭暖给抛到了脑后,自顾自降落在小岛上,去向人们炫耀它的长尾。但是岛上的人一看到孔雀就追了上来,想要拔下它尾巴上的长羽做成扫帚去驱赶蝗虫——岛上的居民正为了蝗灾而苦恼呢,哪来的心思欣赏孔雀的尾巴。

孔雀带着郭暖落荒而逃,很快就来到了柿树岛,世界上最大的金鱼就是在这座小岛上,如果不是因为受了岛民的惊吓,以孔雀那种慢吞吞的飞法,至少还要多花一天的时间才能飞到柿树岛呢。

柿树岛上有一棵巨大的柿树和一个喜欢吃柿子的巨人。巨人养着一尾金鱼,那尾金鱼比大象还大,而且还非常的贪吃,它甚至吃得比巨人还多。原本柿树岛上的柿子是足够巨人和金鱼吃的,巨人给柿树浇水、剪枝、除虫、培土、施肥……到了秋天柿子红了,就把柿子摘下来晾干做成柿饼,这样他们一整年都有柿子吃了,有时候巨人甚至还可以拿出一些柿饼来和大食国的商人交换巨大的龙虱给金鱼吃。但是,这一年来了一大群小鸟,它们来到柿树岛上就不走了,与巨人争着吃起柿子来,巨人爬到柿树上去驱赶它们,它们就飞过一边去,可是巨人一从树上下来,它们又一窝蜂地拥过来了,柿子被它们吃去了好多。原本巨人还想把他的金鱼养得比鲸鱼还大,但是现在看来,如果再这样下去,到了明年春天巨人和金鱼就会因为没有柿子吃而饿死了。

那棵柿树好高啊!孔雀带着郭暖飞了半天,才飞到柿树的半中间,终于看见一大群鸟儿在那儿唧唧喳喳你抢我夺地啄食柿子了。

郭暖对它们说:“鸟儿啊!随我来吧,我带你们去吃蝗虫,那可比柿子好吃多啦。”鸟儿看到郭暖的样子又憨又傻,都觉得他不会骗自己,就随着郭暖飞向那座有蝗灾的小岛去了,在那儿它们不仅发现了好吃的蝗虫,还发现有许多其他好吃的小虫子,不禁互相埋怨起来,说留在柿树岛啄食又硬又涩的柿子真是太蠢了,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它们为这件事吵了起来,不过反正它们一整天都在吵架的,不是为这件事,就是为那件事吵个没完。
郭暖与孔雀回到了柿树岛,他原本也是想向巨人讨要那尾金鱼来着,可是当巨人问他“我该如何报答你?”的时候,他却犹豫起来。

“如果我把金鱼带走了,他一定会很孤单的,”郭暖想,“这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孤单得发起疯来怎么办?那样海上一定会天天刮起有柿子味的风暴了,而且,那尾金鱼也太大了,我真担心它会把朱葵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问巨人要就与孔雀一起飞回来了,不过巨人还是硬塞给他一张通红的柿叶,那张柿叶大得就像一张床。

“好吧,”我说,“至少我们还有世界上最怪的金鱼,明天晚上,当月亮爬上朱葵家屋脊的时候,你到这儿来吧!”

这回可该让蝶尾出场啦!虽然它们与孔雀一样都是文金鱼,但它们可比孔雀聪明多了!我打算让蝶尾把郭暖引到我家里来,然后向他揭开我的身份——还有什么金鱼能比我更怪异呢?我既是柳庄的少年虎头,又是柳庄的蛋金鱼虎头。

果然,在月亮升上朱葵家的屋脊之后不久,蝶尾就化身为一只蝴蝶,引着郭暖走过来了。我听到郭暖在絮絮叨叨地问那只蝴蝶:“这不是虎头的家吗?你引我到这儿来干吗?难道他生病了不能出门吗?可是我白天还看到他好好的呢……”

蝴蝶自然无法回答。我捧着一个大陶碗,里面养着我的蛋金鱼虎头,走出门外。

我说:“蝴蝶把你引到这儿来,是因为世界上最怪异的金鱼就在我家里。”
郭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大陶碗——它破了个口子,但是很干净——说:“可是……它好像很平常。”
“哦,只是看上去很平常。”我说,然后,我蹲下身子,把大陶碗放在地上,“请看清楚。”说完我就耸身向陶碗里跳去,一边跳一边身子就化成了一尾蛋金鱼,而与此同时,陶碗里的蛋金鱼虎头也跃了出来,一边跃出一边也由一尾蛋金鱼变成了一个人。
郭暖吓得向后退去,他的眼睛瞪出来像两个大鸡蛋,“天啊,你是金鱼还是人!”
“我既是金鱼,也是人,”我说,“假如你能够得到一尾蛋金鱼,并且像我这样爱它,那么你也会像我这样,同时既是金鱼,也是人,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爱一尾蛋金鱼的。”
“可是,”郭暖犹豫着说,“假如我把你送给了朱葵,你还能够同时既是蛋金鱼又是人吗?那时你大概就要和你的蛋金鱼分开了吧?”

我没想到又憨又傻的郭暖居然还能想到这个。他说得其实不错,可是隐隐中我觉得虎头似乎更适合跟朱葵待在一起呢,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我更爱蛋金鱼虎头的话,我想就只能是朱葵了,我甚至怀疑朱葵本来就是一尾金鱼,或者是人与金鱼生下的孩子,她的母亲在哪儿呢?说不定她的母亲真的是一尾金鱼呢!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

我把我的想法对郭暖说了,可是他根本听不明白,他只知道摇头,说他绝不会把我和蛋金鱼拆开,无论有什么理由。

他是个死脑筋,于是我改了主意,开始怂恿他即使没有世界上最小、最大和最怪的金鱼也去向朱葵提亲,只要到时我陪在他的身边,那时揭不揭开我的身份就是由我来做主了,而既然有了世界上最怪的金鱼,那说不定郭暖还有一小半成功的希望。

“好吧,”郭暖脸红得我在夜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我很害怕!”

我才不管他呢,这家伙虽然傻,但关键时刻脑袋还是挺灵光的,到时候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五天的时候,郭暖才下定决心去向朱葵提亲,他甚至不敢向他的父母说,他知道他的父母肯定会骂他得了失心疯的,他只跟我去。像往常一样,他先去柳树林里练了一套少林伏虎拳。正在林子里练拳的时候,我听到村子里一阵喧哗,有马蹄声、抬轿声和吆喝声,好像是有什么大官儿来看金鱼了。郭暖又找到了借口拖下去,一直等到那个大官儿走了,郭暖和我才贴着墙角,慢慢地走进朱葵家的院子里。我把蛋金鱼虎头搁在一个小瓦罐里,系在腰上,我们在柳树林里等了那么久,小瓦罐都被我焐热了。

可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我自认为是一尾见多识广的蛋金鱼,但是,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看到朱葵从后院里飞了起来,她在天空上飞翔的样子就像一尾在水里游动的金鱼,她越飞越高,终于飞到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她的地方,自然,也包括所有的金鱼,于是,柳庄里的金鱼也像她那样从鱼缸里飞了出来,草金鱼、文金鱼、蛋金鱼……连我也飞了起来,我离开了柳庄的少年虎头,虽然他是如此爱我,但我还是满怀喜悦地向天空飞去,向朱葵飞去,我知道该是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我看到了那尾世界上最小的金鱼,它是连着那个煤块的鱼缸一块儿飞的,也看到了那尾世界上最大的金鱼,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金鱼,燕尾、蝶尾、孔雀……我们把柳庄的天空都遮住了,我们身上的水掉下来,像下了一场暴雨,我们跟着朱葵越飞越高,我们不知道她将带着我们飞向哪里,或许是大海,或许,是更高远更辽阔的天空。

我是柳庄的少年虎头,我的蛋金鱼飞走了,后来我和郭暖又活了很多年,我们长大,结婚,生子,变老,最后死去。

但是,即使把我们烧成了灰我们也会记得的,柳庄里的金鱼曾经并不仅仅只是金鱼,它们能变成草、变成燕子、变成蝴蝶、变成孔雀……甚至变成和我一样的人,后来它们和一个叫朱葵的少女一起飞走了,并且一直没有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