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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尔丹:阳光永恒的静谧

听说大我四岁的表哥结婚了,感受到岁月流逝莫名其妙写下本文。

夏尔丹(Jean Siméon Chardin),1699-1779,法国画家。为了亲眼观看他的画(当然也有别的目的)在巴黎待了一周,数次进入卢浮宫。

认识我比较久而且有最起码的审美能力的人应当能够推出夏尔丹的画根本就不应该是我会至少在第一眼喜欢上的风格。没错,如果我还是2018-2019年之前的自己,肯定会对这种风格表示不屑。当时仍然沉醉于奇诡、厚重、神秘、稍许黑暗的风格。比如最通俗的 Caspard David Friedrich,比如 Vilhelm Hammershoi, Moreau 和蒙克,比如透纳,比如 Hieronymus Bosch,多雷、丢勒和勃鲁盖尔,还有米罗、基里科、克里和弗朗西斯培根。当时也未能理解莫扎特,从未正眼瞧过雷诺阿,一切以其“女性风格”著名的,包括科克托,都无法引起我的任何兴趣。一切都必须是壮丽的、雄伟的、庄严的、严肃的。当时我也是沉迷于以赛亚书和耶利米哀歌以及约伯记,不像之后会尝试背诵雅歌和诗篇。虽然约16年时就对支撑着《细雪》的精神有过细微的感受,却未能够用肉眼望见其可以匹敌《战争与和平》的浩瀚和宏大。

卢浮宫总是人山人海,但藏有这位画家的展厅往往没有人,在我参观时光线也并不好,人也无法坐着观看他的——并不多的——绝大多数作品。也好,如果周围有疯狂而无知的人群像在蒙娜丽莎前般开展行为艺术,那也是暴殄天物。这是一位真正的大师。关于画家的人生经历并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一个外在生命如画中描绘的景物本身一般平凡的画家,生于平凡的家庭,成为学院画师,结婚生子,以作画维生,经历过一些悲痛,死亡。

他的画主要是静物画、平淡的家庭生活和孩童。或许有些人会说他的画代表着平民和小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登上舞台,但我相信、坚信他的画作叙说着启蒙时代同时代宫廷画家所描绘的华丽背后的现实。那些肉感、浮华的色彩背后是一个文明对悲痛的征服,如同雷诺阿用美丽的少女们的容貌和男女之间的调情刻画腐烂、死亡和凋零,先知般讲述着性中的暴力和罪恶,宣讲着与之进行永不停息的战斗的道德,只是雷诺阿对此有意识,而洛可可画家们对自己所画的并没有认识,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些画家由于其精神生活在世俗内部能够看到一个文明的表层样貌,而夏尔丹这样的大师则穿透所有伪装绘出文明的精神如何忍耐、如何试图推动并完成出现在自身上的奇迹,意识和生命的奇迹;不同于雷诺阿,他不需要折射、讽刺、说反话,他直接画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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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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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rtrait of Auguste Gabriel Godefroy, 1741

夏尔丹笔触的安详和构图的平衡中有一种凝重,一种温和的面无表情或者面无表情的温和。一切都在自然地发光、闪烁。吹泡泡的孩童和探出头的孩童的灵魂在点缀着以颜色预示自身死亡的树叶的窗边,于脆弱、洁净的水泡表面以静态闪烁。被搁在一旁不再受注意的手微不足道、必将在时间中不留痕迹地消散的关于旋起陀螺那一瞬间的记录与光线和陀螺倾斜的角度一同闪烁。伴随渗入石板的影子、书本和墨瓶在光滑的桌面上倒影,它们进入视野,藉著目光刻入记忆。

画中暗示的目光,被刻画者浮现于其目光中者是客观的。而且这种客观并非自身涵设于世界之中在生活之内达成的客观,而是来自世界之外,来自一切光影和现象展开的空间之外,从时间之外投向时间、现象、生和死的世界。阳光无言、平静地掠过生者和死者,活物和死物,即使对光线所无法触及之处也一视同仁;并不偏向那些向光者,照耀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活动中偶然出现在太阳底下,也不避开那些阴影,任阴影在黑暗中休息、缓缓呼吸。在温暖和宁静中,美好而亲切的日常景物和人物会突然展现出同样似乎来自世界之外的陌生并在瞬息中恢复熟悉的色彩和容貌:四月上午树枝上繁盛的粉白色花朵的颤抖中显形的无形的陌生,微风中顺着铁管流下并单调地滴落在石地的水珠破碎时声响的陌生,不变的阳光在灰色的中午透过云层的陌生。那些人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且不属于任何世界,是一个虚空在实在中造成的缺口的绝对平凡的瞬间,以其绝对真实毫无扭曲和装饰的面貌出现在夏尔丹的画中。

这里有一种古典、接近异教的莫名的史诗色彩。似乎主观的死亡被取消、不再存在了。在异教的宇宙中,冬天过后凋谢的花会再次绽放,枯去的草会再次触摸风的痕迹。新的一年到来是刚刚死去的旧的一年的重生,太阳和星辰的轨迹回到原点并重启时间。死者的灵魂在井然有序的宇宙中轮回,悲痛和无法挽回的过去,不公和不平等在狂欢节的烈火和喧闹中消散。相似的世界似乎在这里被还原、重新被构造起来。但有一点不同:异教的一切都在宇宙之内,并且视线不会源于虚空。

这里那因其不可见而可见的终点,不再有回归的终点在画布外显现着,吸引、引导着光影,组织它们、使它们交汇,使一种厚重、有力的庄严和对时间的征服显形。那些属于基督教文明的挣扎、呼喊和战斗,不会再有复归、不会随灵魂的转世和重生而重启、向世界终结奔流的时间的咆哮声,都煅在淡粉色、蓝色和红色交织的天边,在风中不抵抗也不顺服地起伏的草地附着着黄昏和晚霞的色彩,所有悲欢都溶解在稀薄地附着在万物的轮廓上的淡金色中。取代哭泣、狂热的是平稳的呼吸,温和、没有丝毫夸耀的沉静的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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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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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8

同样的光影可能只出现在莫扎特的音乐中,那些似乎快乐而没心没肺的装饰句,夜晚雪落在墓碑上,而城堡里的舞会和音乐声中整个历史的悲痛都幸福地歌唱,以得体而华丽的礼仪还有微笑为砖瓦构筑着精神堡垒。或许也会出现在 Michel Petrucciani 的琴声中,但少了一些隐忍的庄重,少了经历了时光洗礼的石像的沉默。他的水果、玻璃杯、陶瓷还有树叶、陀螺坚实有力、如同古老的岩石般面色不带任何扭曲地忍受着风化。没有多愁善感的彻底的冷静,彻底的诚实,甚至对理性和诚实本身的限度的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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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raie (鳐鱼), 1728

正如莫扎特能够在以第20和24钢协为代表的乐曲中以前无古人可能也后无来者的真实度以并不嘈杂、诡异也不算过度激烈的声音还原地狱烈火的形态和硫磺的气味,夏尔丹众多静谧、温和以致清冷的画作中也有一张以其异常的恐怖著名。在《鳐鱼》中被开膛的、形似人脸的鳐鱼,丝毫不反常地挂在墙上以至于画面本身因其平常而无比反常,人似乎能听到那丑陋的人脸在以空洞的声音言说着死亡。这是他的成名作,同时也是夏尔丹所有画作的中心,如普鲁斯特所言,是夏尔丹画作这个多彩大教堂的中殿:一切沉静和安详都指向死亡,丰沛、给予生命的温暖和情感的阳光来自虚空和理性对万物的接近冷漠的平等。可又有谁能说有比这种没有尽头的理性、客观和“冷漠”更加温和、“具备人性”的目光?

可能这里藏有着启蒙运动真正的精神,如同贝多芬在《致远方恋人》有力的柔情中藏有第三交响曲的雄伟和生命和自然本身的庄严,在这里人能够瞥见所谓科学和理性还有进步、对未来的信心的核心,所有科学和技术还有制度上的成就经过蒸馏、提炼,经过漫长而痛苦的试炼,在毒气和硫磺的气味中炼成的人这一现象在特定阶段的 magnum opus 的精神。在这里阳光永恒地静谧,平稳的呼吸和有力、温和的生命用冷漠征服了冷漠,用死亡征服了死亡。在画家留下的银具上的倒影、水杯中折射的光、必将凋谢和腐坏的鲜花和水果的长久中人作为一个理念、一个目标学会如何忍耐时间,如何直面给予自身的时间。

附:

对部分人,本文可能缺少事实的“证据”。虽然我自己并非是通过事实理解画,而是相反用画理解事实的,我仍然能简洁地总结“证据”。要深究者需要自己去阅读相关历史和艺术史。

夏尔丹的静物画、风俗画以16-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绘画为原型,尤其以明确象征死亡面前生命的短暂与脆弱的 vanitas painting 为原型,这些静物画常常描绘气泡、水果、花朵。直视死亡、凡事虚空的主题能够在巴洛克时期及之后的荷兰流行,必须考虑荷兰的宗教和政治:宗教改革、中世纪神圣稳定秩序的瓦解。罗马天主教会在漫长的时间里反对千禧年主义,也避免过度发展死亡、末日等占据奥古斯丁主义中心的主题,更加致力于在地上构筑稳定、永恒、不受时间侵扰的秩序。自13世纪起异端的主要特征都是过于强烈的末世论、千禧年主义。在夏尔丹的时代的天主教法国,新教的时间多少已将天主教精神转化,在启蒙运动,尤其在夏尔丹的画中,人能见到悲观主义被剔除、克服的新教精神,以及从靠华丽和堂皇维序巴洛克秩序的幻想中走出的天主教精神。


2023-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