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与思索
一些读过马克思,或者读过俄罗斯宇宙主义,甚至读过《浮士德》因此知道歌德对“太初有道”一句的借浮士德之口所进行的篡改,又或者只是读过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关于 vita activa 和 vita contemplativa 进行的区分的人都喜爱谈论“无用的思想”“无用的口角斗争”与“实践”的区别。区别存在,但区别什么时候存在、以怎样的形式存在、以怎样的意义存在,都是需要进一步分析的。当然,我在这里指的并不是分析和思索先于一切;如果人有良好的直觉或者洞察力,他并不需要进行分析,只需要跟着直觉走,可这意味着在需要分析的时候他知道停下来去分析。我所遇上的问题是人常常在自己不想要思索、不想要面对问题时擅自说“这与实践无关”,并把话题引向自己认为与实践相关的地方,所以现在我想要好好对实践-思索这一语义上的对子进行分析。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实践-思索的区分是个虚假的或者更无道德意味地说语义上的区别。用(俗套、难听、僵化的)套话说,“思索与实践之间对立统一形成辩证关系”,用更时髦的语言说,思索与实践之间形成一种类解释学循环。实践总是有一个锚定的目标,它并非漫无目的的活动,关于什么对实践有用这一区分进行的思索本来就是实践的一部分;当人对特定活动对达成某一目标是否有用进行判断时,他就是在实践或者说在践行实践。确实,有思却不去行,可能算不上切实的、“真正的”实践,但不进行最基本的什么对实践有用的判断,切实的实践本身也不可能。因此,当人指出特定人的思索对实践无用时,他首先应当想清楚
- 对方的目标——因此对方对“实践”的具体概念——是否与自己的目标一致;
- 如果目标不一致,对目标本身进行质疑是否可行;
- 为什么特定思索对实践无用。
先考虑第三条。特定思索对实践是否有用,取决于人准备对自己严格到什么程度,他准备如何平衡思索和行动;行动,而非实践。没有人知道所有东西,某一个看似与当下所考察的原问题无关的问题被充分考虑后是否会与原问题产生关联,都是模糊不清的。很多自然科学家都认为读历史、观念史、哲学等是无用功,是浪费时间,他们意识不到当下的物理宇宙论是镶嵌在特定的、甚至可以说物理主义的形而上学中的,而且其时间、空间概念都模糊不清。观念史能够让人从当代宇宙论的形成过程中对其概念的社会和形而上学基础产生警觉,而哲学可使人对概念本身的形态及其含糊不清产生更清晰的认识。可同时人无法考察所有问题,因此某些问题总要被抛下。例如,没有任何理由花费时间去研究《蒂迈欧》中的宇宙论本身——指的并非对这一宇宙论的批判性考察、谱系学研究和概念分析——对当下物理宇宙论研究的意义。这些问题能够而且甚至应当被抛下的条件是实践本身具有比较清晰的界定。这种界定似乎不能是“人类的美好未来”“女性的权益”“资本主义的毁灭”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在没有较清晰的界定时某些问题被人宣恩抛下,并不意味着质问者在浪费时间,在“狡辩”,并不意味着思索这些问题是在做无用功。如果人认为自己不想要考虑特定问题,他可以不去考虑,不去回答,但如果人想要诚实,对自己以及对他人诚实,最好不要指责特定人在考虑无关的问题浪费人时间。我在这里不带证明地随口说一句:一般来说,“浪费时间”“论证”出现在人回答不出自己所问的问题,或者意识到自己心中某些不可见人的东西投射到他人身上后被戳穿想要回避问题时。无论如何,问题的第二条,在没有遇上比较困难的问题——例如问题的解决所指向的目标明确但很难证明是否有答案的问题——时,一般会化为第一个问题。
因此在人要求他人解释他人的言论有什么意义时,似乎应当问,你的目标是什么,你认为什么是重要的。这里有很多误解的空间,因为“目标”可以是相对低阶——这里没有任何价值判断——的,例如两人关于完成同一任务这一目标所设定的子目标可能不同,一个人的子目标是首先思索完成任务的最佳方法,另一个人的子目标是“先试试”。我自己没有回避问题的习惯,除非问题本身问的十分愚蠢我需要通过反问来让人意识到他自己问的问题有多愚蠢,因为由于能预见绝大多数言谈会以怎样的方式演变而且不太喜欢框定他人展开思索的空间,在发生这一方面的误解时,只要人愿意招架我就会把问题问到底使人自己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误解,除非我自己失去了兴趣。我认为通过推理意识到自己有误解这个过程本身就具有意义,远比“沟通”具备意义,因为训练出锐利的思维几乎总是有用的。所以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人是想要短线的快速高效的沟通,还是想要长线的通过辩论自行意识到沟通本身问题出在哪;这又是另一个关于目标一致性的问题,前者的目标往往是某一个设定好的、确定的目标,后者的目标似乎是含糊的。前者以实践为中心,后者以思索为中心。
如果目标不一致如何?人可以说目标不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似乎问题需要有实践效用否则是“浪费时间”,而实践本身的形态由目标的形态——或许包含对通向目标的方法的形态的限定——所构造。那么根据比较经典的神学论证,人会考虑一个“低阶”的目标本身又应当具备另一个目标,如此循环,再设定一个万物的目标,以其本身为目标者。又或者人可以砍断这一“目标链”,设定“人类解放”就是目标本身,没有更根本的目标;就我所知某个跨性别就声称跨本身就是人生的目标。那么进一步的问题大概是如果一个人的终极目标是类似“跨本身”的清晰、可知的东西他是否有必要谈论“如果目标不一致如何”,如果谈论又在何种意义上谈论。可以猜想“跨本身”背后有带有一连串附加条件,比如人并不想要跨后即死,这个“跨本身”附带着大量与“幸福”“正义”“自由”等含糊的概念相关的条件,但这又会导致砍断目标链的操作变得不怎么彻底起来。当目标本身不清晰时,人的态度会倾向于上面所讲的“思索为中心”,清晰时则倾向于“实践为中心”。
虽然无法给出论证,但我想,任何人都无法真正设定一个清晰、可表达的以其本身为目标的终极目标。我没有给出论证,但我十分怀疑人能给出相反的论证。或许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又或者这个问题是否有答案本身也没有答案。但现在我必须怀疑一切借以实践为中心的理由试图让以思索为中心闭嘴的本身的合理性。同样,人可以放弃合理性本身,这是以实践为中心者经常做的,因为合理性本身也这时间中展开。但是否放弃,多数情况下也是个度的问题,而对这个度的把握是无法量化的:人可以质疑量化的标准本身。质疑量化的标准本身后给出的答案即使无穷轮下去并被总结成一系列公理,如果这个公理是可用的,它需要是递归可枚举的。而递归可枚举意味着有一个对应的计算这些公理的程序,关于这个程序本身的长相人同样可以进一步质疑。即使那些显得纯粹语言的、其答案似乎应当具备无时间的时态的命题,也在时间中展开。也就是说,思索本身也在时间中展开,思索并非是非历史性的。因此至少通过历史性试图用所谓实践压倒思索的行为,也并不可以说成立:除非无时间的时态的命题可以在时间中改变其真值,如果其真值存在的话。
2023-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