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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奥古斯丁《忏悔录》中罪的观念的简注

这是一本十分艰难的书。有一部分是因为第十卷以后的哲思,但更大一部分是因为奥古斯丁所使用的语言和观念对现代人即使不是完全陌生的也是相当陌生的。这种陌生又由于奥古斯丁的历史地位,他对后世道德观念的塑造作用,而显得不那么陌生,并进一步导致混淆。对以基督徒为主的接受奥古斯丁的权威的人群来说在概念混乱下对其观点的接受这导致思想混乱,对不接受奥古斯丁的权威的人群来说这则导致他的写作显得像一团完全不合理、语无伦次的思想混乱产物。
奥古斯丁和后世同样写忏悔录的卢梭以及托尔斯泰不同,是一个真正的思辨哲学家。这意味着在理解他的写作时,必须考虑到他所知的、在与之对抗又化用的古代哲学,将语词放在这一背景中理解。古代哲学致力于建立一种对世界的解释。这里"解释"的含义往往难以被接受现代宇宙论并认为"解释"即"得到计算、预测未来的手续"的人理解。基督教神学与古代哲学之间在这方面有难以调和的、维持了数千年的冲突,"超越性与内在性的冲突"。
古代哲学根本上是一种宇宙论,在这种宇宙论中世界得到解释。这一解释并不重视对物体运动的预测,反而重视"什么是好的生活方式",而这里的"好"由于异教缺乏超越的概念而几乎等同于"顺应自然""顺应世界"。"自然"会给现代人一种错觉,他们认为"自然"意味着"自然主义"的"自然",可在异教世界政府本身就是自然的产物。只要能以与世界和谐的方式生产、能维序人的幸福生活的,就是自然的。
与之不同。基督教神学根本上否认解释可以在世界内被完成。世界是受造物,一切真理源于超越的神。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到基督教的犹太元素:既然解释不可在世界内被完成,那么也无法从对世界的考察和对世界的理解那里得到正确的、好的生活方式,更进一步这意味着只有一种在有限存在看来任意且无法彻底理解的律法才有可能是真的、正确的。同时这也是原罪的真正含义,有限的人无法做出真正的善行,因为他受限于世界内。这会导致另一系列争论:既然认识真理是不可能的,那么怎样才"更有可能"得救?当对任意、"不讲道理"的律法的强调即传统犹太元素占上风时,我们就会有加尔文的神学;当注重世界内的思辨和理解的希腊元素占上风时,我们会经历后期经院哲学并再次经历希腊元素由于自身缺陷的瓦解;当人走第三条道路并接触神秘主义时——这主要是路德宗的地下派别会选择的道路——我们会有德国观念论尤其会有谢林哲学。
因此,题外话,我们需要承认现代性是基督教的,人与世界的异化虽然是宗教改革后新教所带来的灾难在很大程度上也确实是基督教的。在这方面异教徒有理,人也可以为此"成为"异教徒,但我也会进一步认为他们的最高追求也是与世界政府合一,在世界帝国当个大官为顺应自然的政府的运转建功立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伯拉纠宣扬人的自由意志宣称人可以得救时,他不仅仅是在"肯定世界",他同时也在宣布有限的人完全有能力认识到绝对者、认识到真理,进一步它也意味着人有能力构造一个完美的人间秩序、一部完美的法律;当奥古斯丁强调"教会之外无救恩"时,他并不是如同现代人所理解的那样在试图扩张教会的权威,而是在如同他在《上帝之城》中所写的一般否认一个完美的地上秩序的可能性。所谓“教会之外”,就是世俗世界,在当时就是异教世界,而异教世界从不区分超越和内在,异教世界的救恩是而且只能是在承载了神圣秩序的世俗政府中做出贡献、做一个世界的人和世界的伟人:即使灵性高超如柏拉图者也无法避免从善好的政府和城邦秩序出发对善进行逼近。当人们读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时,也经常发现他对"好""坏"的使用有一种在当代人看来功利的元素。这种功利元素在对哲学史事实上一无所知而且有相当多错误概念——我并不否认其洞察力——的尼采看来是苏格拉底率先引入哲学的,可这是任何异教哲学都具备的元素。尼采,作为一个实际上被卢梭深刻影响的人,对道德的观念是完全基督教的,也即他所追求的道德根本与结果、利益、是否带来舒适、是否"符合理性"等无关,更谈不上和神——超越的神,而非异教的神——讨价还价。当异教徒们鼓吹回到自然并推出尼采时,我只感到他们无比卑微可笑。
同样,在奥古斯丁对人的罪恶进行考察时,他不仅仅在考察作为道德主体的人的罪恶,他甚至可以说并不在考察这点;或许只有到卢梭以及康德时"道德主体"才真正被确立起来。他作为那个时代的人无法摆脱异教哲学对善恶观念的设定,所谓"道德主体"对他来说是不可理解的。或许并不是"不可理解"的,或许应该说,他是最早注意到人作为人并且仅仅作为人对自己的伦理行为负责的那一批人。他没有后世的语言,在《忏悔录》中他在试图寻找这种语言,可这往往并不成功:由生殖遗传的恶和道德恶往往并不被区分,世界本身的匮乏和人的道德匮乏也往往并不被区分,而且必须记住伯拉纠本人也不进行这种区分。他的语言经历了千年的发展,在邓斯司各脱那里才首先以神哲学的语言被真正写下来,在卢梭和康德那里才真正进入人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