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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 Gill: 伦理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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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bing of a memorial bronze created by Eric and Max Gill in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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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reation of Man, 1938

我不准备介绍 Eric Gill。本站使用的衬线和无衬线字体皆为他所设计,上面两张图中是他的作品,或者说工作,我想他会偏向于“工作”一词。

埃里克吉尔首先是一个思想者,其次才是工匠,“艺术家”。他的“艺术”首先是伦理的,其次是美学的。这可能听起来比较可笑,因为吉尔以其私生活放荡著名。

当下的设计师和艺术家们,可能由于所受的训练,又可能由于整个文化的堕落,无法理解吉尔在他的文章中为什么总在谈论社会、工业。稍微熟悉这些比较哲学化的探讨者,也往往没有能力脱离键政级别的“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等理解历史,没有能力理解人的精神。同样即使在自己的本行方面,由于没有足够的古代哲学、艺术史和文学史知识,不理解宗教传统,自己也很可能并没有试图去超出肉欲享受去分析、体验并咀嚼过肉体、交媾的意义,无法脱离听过几个讲座级别的爱好者的局限去分析、理解情色艺术。他们会说吉尔的写作围绕着某种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运转,有一种社会关怀。这与人对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奇特想象莫名相似。首先认为俄罗斯民族主义者陀斯妥耶夫斯基将拥抱人类大同,而且是以推特左翼和联合国的方式去拥抱,其次认为陀斯妥耶夫斯基这个保皇党是个社会主义者,再认为他的写作源于对“贫苦人民”的同情,自动忽略著名的《地下室手记》以及他们吹捧的《罪与罚》中的所谓伦理反思。

虽然我完全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粉丝,但必须指出吹捧他的一些实质上毫无精神生活的读者对他的理解可以说奇怪到可笑。他们认为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同情”贫苦人民,意思是他们认为自己所追求的每个人都吃饱饭不用为高考分数低没法上985焦虑自由变性的世界大同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追求的。如果人在如此滑稽的,可谓与陀彻底相反的意识形态的阴影下理解吉尔的文章,他们也会从中读出对所谓工业化和资本主义的痛斥,并读出吉尔能够接受工业化和所谓历史进程的“务实实用”,也会认为他从天主教会看到的是与目前某些自称天主教徒的下三滥们所梦想的政治和社会理想同样低俗的东西。可这样他的作品中无处不在的对理性、逻辑、科学和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原则的追求,以及同样无处不在的对肉体在其非淫乱的色情意味上的美的迷恋,都是无法理解的。

吉尔的观点和莫里斯以及工艺美术运动的其他人只有表面上的相似,他所坚持的不如说更加接近包豪斯以及后来的粗野主义;不是苏联式的计划经济、廉价房粗野主义,是对材料诚实并注重功能和实用性本身的意义(而非实用性本身)的粗野主义。同时,包豪斯和粗野主义在发展其设计哲学时远远不如吉尔这般复杂而自洽、深刻到完全可组为一个体系。

他并不反对绚丽多姿的装饰,并非在鼓吹简洁、几何形式或者特定字体的美学。绚丽的装饰是好的,当且仅当华丽、手工味道、“有人性”的线条是工匠耗费自身心血亲手用工具去雕刻、画出的,因为其美内蕴于人寄托着内心的诚挚情感和渴望雕刻、画出的动作,并非在于其形式的数学-几何性质的永恒。在机械复制时代用大工业生产的机器流水线复制看似手工的制品,如同廉价售卖爱情,一般不仅没有内容可言还是欺骗和自我欺骗。是对人心、诚挚、心血等等词的侮辱。他会说当一种情感的抒发不再有情感作为支撑的时候,就不应当抒发情感,尤其不应当让机器去替代自己批量抒发:如果想要作假,自己主动去做,不要脱罪于没有灵魂、不受审判的机器。他甚至会进一步指出,现在机器就是你的工具,你的画笔,你要学会如何将自身的灵魂渗入机器中。也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一种所谓“美学”才有可能发展起来;要看你要做什么,怎么去做。同样,他自称工匠并拒绝说自己是艺术家,指出即使在完全不需要所谓“感情”的工程中,只要有 good sense, good will ,只需要人对自己所做之事负责,就可以留下有价值的东西:

[…] there was a restraint, a science, a logic, which modern architecture does not rival & which even modern engineering does not surpass. The parish church of S. Pierre at Chartres, for example, is the purest engineering; it is as free from sentimentalism & frivolity as any iron-girder bridge of to-day, but it is the engineering of men raised above themselves by a spiritual enthusiasm, whereas the best modern egineering is but the work of men subhuman in their irresponsibility and moved by no enthusiasm but that of material achievement […] And we can only pray that those who employ industrial methods of manufacture will pursue those methods to a logical and stern conclusion -thus only can our age leave a monument worthy of its profane genius and mechanical triumph - and that those who refuse the blandishments of power or the ease of irresponsibility will discover that in its ultimate analysis the only justification for human work is an intrinsic sanctity.

人在解读吉尔的写作时绝对不能忽略他写作中的伦理。他对某些字体的拒绝,某种设计的拒绝,都不是出于简单的感官美学的考虑的。

并且,伦理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善良”。吉尔没有如莫里斯般用行动去实现社会主义,为什么不能是因为他根本不关心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只是某种副产品、某种为实现自身可能会使更重要的东西被遗忘的次要之物?每个幼儿园小孩都读过《群魔》,听过、读过甚至说过带有“在地上建造天堂”等词组的句子。我得插一句,还好跨性别,尤其性别男自称女的那些,多数由于文盲而且大脑可能归根结底男性化,也就读个马克思列宁,不会真读陀斯妥耶夫斯基后用自己那套自己也要幸福生活的下贱意识形态侮辱这个曾经宣称俄罗斯民族是世界的大救星的极端反动分子。无论如何,言归正传,如果想要实现社会主义的工人和贫苦民众“真正”面貌是罗曼罗兰借约翰克里斯朵夫目睹到的自称自己才是布尔乔亚的工人呢?人也不能否认暴发户总是想用 apple airpods max 等炫耀自己与众不同的高雅品位。人可以说这是资本主义败坏了人性,如果他愿意声称原子弹是自动被组装起来扔到广岛长崎,集中营脑控了纳粹使他们屠杀犹太人,我可能会说他的断言可能无误。工艺美术运动最初由手艺人的工会发起,与任何社会主义政党一样关注的是自己的利益,这没错。但人必须怀疑鲁斯金等绅士的理论,工艺美术追求的“生活美学”的唯美风范,跟这种所谓“贫苦百姓”能有多大关系。即使是莫里斯,他所追求的自然简洁,似乎与梭罗有更大的相似性,与“贫苦百姓”的关联可能更多集中在文人和艺术家的幻想当中。

简单说过了吉尔所有设计、所有作品中的伦理属性,现在大概可以考虑一下性这个敏感而且被污染到正常人会尽量不提及的话题。上面提到了,吉尔以其私生活放荡著称。这里的放荡指的并非如托尔斯泰或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妓院常客等,而是指他曾与姐妹、女儿乱伦。撰此文前我刚刚写完了一个关于他的雕塑作品的书的短评。里面大概说了这些。虽然我并不喜欢吉尔作品中暗示或者明示性、色情的图像,不是因为道德原因,只是其中优雅、感官又 天真 的情色意味使我莫名不适,可不能否认他的作品尤其是浮雕和纪念碑刻字中 无暇 (pristine)的简洁无可超越。特别地应当指出这种简洁毫无强制性,绝无“极简主义”或者“性冷淡风格”的矫揉造作。他雕塑中人的形象总是“非肉体”、抽象的,这种特性可能不那么明显,不像后世雕塑中那样明显,但至关重要,其抽象、几何性质可能超越后世。它们有时候显得是中世纪的,有时候显得是佛教的,但绝不会有通常意义上的希腊气质,换句话说绝不是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即使是“人类”中充满肉感的女性身躯也是某种轻灵的存在在肉体中获得的身躯。或者说,它们展现出灵魂和肉体浑然天成的整体,以及整体内部肉感和纯洁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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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kind, (1927)

雕塑上的纯洁无暇似乎与他的私生活形成强烈的反差。可能是他所追求的极为严格、在性格上追求数学-逻辑-形而上学的伦理以及灵魂中的纯洁经过蒸馏、浓缩,凝聚成了其作品,而束缚在肉身中的阴影只能在原始的欲望的饥渴中、局限在自身家庭、私生活中不断爆发。

但我能感受到更深的东西,某种渴求、欲求、希冀,对伊甸园和天真的欲求。人可以注意到他的木版画中有大量性交场景。性交的男女几乎总是面朝面相拥,有时候四目相对,有时候脸埋在对方的胸部,没有四足动物的交配姿势,我的意思是没有后入式,还有更多稀奇古怪的姿势。动作优雅、柔软,感官中透露出的不是肉欲的狂欢,是什么也说不清。人可以把这理解成他作为罗马天主教信徒只画那些天主教会“官方承认”的姿势,而且有些是雅歌插画可能有一些明确或者并不明确的规矩制止他画更大胆的姿势,但我不这么觉得。可能接近惠特曼诗中天真地放浪的肉欲,其中没有“优雅”“柔软”总会让人联想到的女性气质。惠特曼的诗中并没有以肉欲其本身的形式出现的肉欲,那里有生命的活力,但没有拉丁和希腊文的色情诗的柔媚,没有其注重的比例均衡、形式完美,更多是有激情和强烈的色彩、光照:

If I worship one thing more than another it shall be the spread of my own body, or any part of it, Translucent mould of me it shall be you! Shaded ledges and rests it shall be you! Firm masculine colter it shall be you! Whatever goes to the tilth of me it shall be you! You my rich blood! your milky stream pale strippings of my life! Breast that presses against other breasts it shall be you! My brain it shall be your occult convolutions! Root of wash’d sweet-flag! timorous pond-snipe! nest of guarded duplicate eggs! it shall be you! Mix’d tussled hay of head, beard, brawn, it shall be you! Trickling sap of maple, fibre of manly wheat, it shall be you! Sun so generous it shall be you! Vapors lighting and shading my face it shall be you! You sweaty brooks and dews it shall be you! Winds whose soft-tickling genitals rub against me it shall be you! Broad muscular fields, branches of live oak, loving lounger in my winding paths, it shall be you! Hands I have taken, face I have kiss’d, mortal I have ever touch’d, it shall be you.

吉尔的木版“色情”画有许多是旧约的插画,并且也有旧约的气味,而正如塔塔科维奇所说,

对希腊人来说,事物均有一种可直接感知的美。但在《旧约》中,美却被看成只有间接的和象征的意义 […] 对希腊人来说,美基本上是可见的;而犹太人认为,美起码也如可尝、可嗅、可听的东西,与官能快感是同义词 […] 希腊人所谓的美是各部分构成的整体,而犹太人所谓的美不是整体,纯而不杂才是美的 […] 对希腊人来说,自然美是一切的基础,而对犹太人来说,自然美并不重要。

重要的并非华美的装饰,优雅的整体姿态,而是 纯而不杂 ,这里有不经珠宝、衣饰、礼仪装饰但又并未如现代人观点一般变为动物交媾的纯粹的性。 或许也有点像 David Austen 更露骨的一些情色简笔画,只是 Austen 的性暗示在对比下会显得轻佻而且淫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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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ice of My Pomegrana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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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in Tent

 

不过即使承认至少在作品中性是经过完全的圣化、净化的,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我十分怀疑一个人在与女儿性交时会含情脉脉地望着女儿的眼睛,认为这种性交是受到净化的,并且认为这并不违背罗马天主教的教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是我想象力不太充足无法想象、还原一个甜蜜的性爱场景,还是有别的观念在阻止自己这么去想,即使我能够做到在试图理解一个艺术家——吉尔会自称工匠——时把包括不可乱伦在内的道德抛在一边不管。但要进一步指出,他的家庭内部性极为开放,似乎丝毫没有性道德的观念,如果忽略教育问题,他与女儿的乱伦似乎也并非某种暴力。他的家庭似乎处在某种可能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原始社会。那是一种多少扭曲的伊甸园:据说与他乱伦的女儿们甚至不认为这是反常的,在日后自己组建家庭后家庭生活也美满无障碍。

或许他的行为是一种变形的、过度的、扭曲的,对一切矫揉造作、虚伪的挣脱的尝试。尤其对拉斐尔前派、雷诺阿等人的画中符号化的女性形象的破坏(虽然女权主义者会说这不过是另一种符号化),对维多利亚时代和世纪末维也纳的性压抑的反抗或者说对使性压抑成为可能、使埃贡·席勒和克里姆特画中要么是赤裸裸的腐化、焦虑要么是伪装成唯美的糜烂出现的某种东西的反抗,对象征派画中点缀着珠宝、半裸、以垂死的姿态躺卧的处女形象的反抗。他的字体设计简洁、理性、具有秩序但不失人性,不显得机械,有一种完全不自然主义的自然。他的工作伦理,“艺术”伦理也追求真实和对使用的材料和工具的诚实,与其说是性解放或者开放不如说是破坏历史和文明所留下的大量以虚伪、伪善为形式渗透在生活方方面面的包袱,是一种道德上回到原始时代和纯真的冲动的系统化。人不应该认为出现在他家庭中的是单纯的“性解放”“性开放”, 甚至不应该认为这里重点是性 ,相信人不会认为惠特曼诗的重点是某种与生殖器、摩擦、机械运动和满足性欲有关的活动,虽然如同吉尔的雕塑所展现的一般,人的灵魂与肉体紧密结合无法分割。

而说到性解放和性开放。我曾经讲了个与刚刚成年的少男少女和避孕套有关的笑话。用开玩笑的方式,因为我发现人这种动物比较容易被严肃的口吻和雄辩术冲昏头脑,而不会去想,玩笑至少能让一些没有脑子的东西们能不跟风;不过还是有人以极其可笑的方式撰文煽情吹捧生育与爱的伟大和谐。玩笑比较粗俗,内容大概是这样的,“爱抚过后,他跳下床,从钱包中拿出避孕套,撕开包装,戴在生殖器上,走回去,插入”,这里模仿的是伯恩哈德对海德格尔的嘲笑;接下来,“刚成年的18岁少男少女正做的欢,突然避孕套掉下来了,不想要怀孕的少女大叫‘不!’”。我必须承认这种粗俗的画面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大脑中的,它使我瞬间理解了从古早的哲学家到早期教父到莫泊桑对性交的嫌恶。如果说曾经只是因为道德教育和社会规范而在公共场合对性有所避讳,在网上人对避孕套、避孕、“做爱”、“爱和生育无关”的狂吼刺激上述的粗俗画面在我脑中不断轮流播放后,我是完全理解了嫌恶甚至憎恶到底针对的是什么。性中不仅有动物性,更令人作呕的是其他动物所不具备、人这种动物专精的自我欺骗、狡诈,欺骗自己声称自己的叛逆、性欲和扩张、表现欲是爱,互相利用肉体以获得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快感是爱,以至真至纯的方式实践双向卖淫者指责传统婚姻是双向卖淫。

虽然并没有任何管他人在自己卧室里跟另一个人用怎样的姿势和怎样的心态如何交配的想法,但我想,有必要指出,人很难控制性交,使其“适当”。适当,指使交媾中的人不显得像完全没有脑子、灵魂的野兽,不像装模作样想让自己显得体面的伪君子,或者如兰佩杜萨笔下的堂法布契奥的妻子一般在床上也喊圣母玛丽亚。这里有一个度难以把握。可要说为了以“正确”的姿态交媾必须想好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似乎确实有些搞笑。情色诗、情色艺术可以说是人在试图解决这种精神问题时出现的,但明显人已经不准备解决问题,甚至不准备认为这里有一个问题了。虽然我管不着,但相信他们会认为在卧室里以四足动物的姿势交配,没有目光交流、拥抱,是没什么问题的,只要满足了并且能满足性欲——一种绝对的东西,比人的物理性别还要真实——再畸形变态的性行为都可以被谅解。进一步,相信人会继续认为“跳下床、戴上避孕套、爬到床上、插入”,在做完后把避孕套摘下来扔到垃圾桶里,无比正常,即使人承认在审美上甚至对自己是否诚实上有点差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推特上关心弱者和贫民百姓的程序员在进大厂后也会说自己这样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还是要吃饭”,平时公平正义弱者的高中生为了能考个高分进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还是会刷尽一切题,“没有办法的事情”,“你没有资格说我,错的是社会”。

无论如何,或许某些人看似无辜充满爱与和平的叫喊在永恒的尺度上是比埃里克·吉尔的乱伦更加无可饶恕的罪恶。或许。而吉尔的反抗,他的性变态,会得到怎样的审判,如“或许”一词所指出的,并不明了。


2023-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