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无意识
我曾反复使用一个从荣格那里学来的词,“集体无意识”。可能由于现在某种心理类型学比较流行,人又总觉得自己特别的科学理性不迷信,见到我使用这个词就想上来教训我两下。由于我没有耐心跟,比如说,学不会数理逻辑1却能大谈分析哲学、现代逻辑的智力障碍争执,从前几乎是一笑而过或者没怎么关心,或者装作没见到他们的攻击,今天我想有必要驳斥一下各种可笑的言论。同时这也会让某些见到看起来神秘的词就想要学舌秀自己多么不科学主义的闭一下嘴:我不是你们新世纪宗教运动的一员,也不会参与你们的占星活动,至少不会觉得塔罗牌里有什么神秘力量。不过由于能造成各种傻逼和智障学舌、嘲笑的多半是因为当我花上数千字解释时没人愿意读,我想写这篇文章的作用也不会很大。但我有一个信息要传达,即使只有可能成为“旷野中的呼号”,即使读者只会是一些虫蛆也必须说出来。
从集体无意识本身出发说起。我有几次直接照搬过荣格的话,“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有自己的目的,有自己的运作规律”。这在某些人听起来可能比较危险,可能像是在设定某种不应该设定的实体,于是他们会试图用自己在高中和知乎学到的关于科学、奥卡姆、波普尔、证伪等诸如此类常识来教育我。我必须指出,这些人有极大可能是从未接触过正经的艺术认为自己在豆瓣跟风读个破烂西方艺术史便有资格高谈阔论的北京大学学生式文盲,因为他们很可能没有听说过“文学有自己的规则、发展规律,人写作是在遵循文学所要求的规则”,或者“美术有自己的规则、发展规律,人绘画时是在遵循绘画本身所要求的规则”,“文学”“绘画”也可以替换成音乐、建筑、电影、摄影等等,进一步可以替换成数学、哲学、逻辑学,懂行的人也知道甚至可以替换成与“实验物理”同层级的任何学科、技艺。“学科”、“技艺”这些词可能会让人产生这些被设定的实体比“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更“真实”的幻觉。幻觉,因为首先人不知道这里“真实”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其次任何学科和技艺的边界都是模糊的,只有在任何领域都没有入门的学生看来它们才可以简单被定义。
只有最为无知的,以为自己在搞艺术的推特艺术家和文学家,推特艺术生和推特文学硕士生们,才有可能认为创作行为是一种与“创意”、浪漫派意义上的“创造力”有关的活动。创作是漫长的研究和思索活动,是摸黑探索、对不可见之物的把握的尝试。人咀嚼、修改,不断逼近不可知但当终于遇上时可以认出的形式。创作与求真、寻找自身命运的相似性——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远远大于灵感的突发。推特诗人们是那些认为自己知道什么是“诗的真”,只是技艺需要打磨、需要有个创意的人,可实际情况是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诗的真”,人只能用尽自身力量不断去逼近。创作是一生的工作,与“表达”“创意”无关,人在这里一生都在探索而不是在试图表达自己那些完全不值得表达的鸡毛蒜皮内裤衬裙小事。它与特定形式的研究活动没有任何区别,在这种研究活动中,重点不是解决某个已经被问出来的问题、证明哪个定理,人在这里探索一个未知的宇宙,从一个动机、种子出发建立、构造,使这个潜能能够实现。文学家、音乐家和艺术家们和(某些)数学家们或多或少会提及“理论本身的结构”“图像的形式原则”“文学的形式规律”,人在探索其中含糊不清也永远说不清的“形式”。
任何技艺都有自己的目的,但这不代表与人无关。如果人对20世纪的文学和艺术,还有数学,有足够的了解,他能够直觉上把握所谓“形式”在指什么。它的存在使特定技艺能够自律,它所包含的潜能决定技艺本身的范围。技艺在其形式原则的种子落地后会脱离其宗教-文明背景,成为一种自律的技艺。接下来我会将自律的技艺称为“艺术”。一种艺术的发展者,无论实际上从哪里汲取营养,在发展自己所选择的或者被其选择的艺术时都能而且只能遵循艺术本身所要求的规律去发展。无论一个画家是否通过听音乐、读文学把握对构图的感觉,无论一个数学家是否靠自己从数学对象中感受到的色彩和节奏形式对结构进行想象,他都必须遵循美术和数学本身的形式原则。艺术家,广义的艺术家,不是创造者,他是具现者、工匠,他参与世界的连续创造、参与时间向终点的流动、构造历史,可他只是德牧格而非造物主。他所必须遵循的形式是特定技艺所构造的宇宙的结构,决定其限度、其发展方向和作为潜能在通过人的工作具现并成为肉身时应该具备的形态。这是每一个能够诚实看待艺术和自己的限度,有在一门领域耗费过心血,为之彻夜不眠、为它抛弃“正常”意义上的吃喝者都明白的铁一般的事实:艺术有自己的精神,这种精神需要人用自己的生命参与将之转化成被造宇宙的现实,而在转化的过程中艺术也进入人的精神,这是艺术家的使命。他的使命不是“表达自己的感情”,他必须参与创世,使艺术的精神在自身——并因此是世界——获得肉身、在时间中展开。
虽然对没有概念的人来说可能会显得奇怪,会显得跟文章题目“集体无意识”无关,现在我要问的问题是这些在西欧约13世纪始逐渐自律的艺术的形式原则本身到底是否还有潜能。
当我问这种出问题的时候,我虽然不敢确定,但仍然能说服自己,自己做了足够的研究、了解了足够多的艺术,有资格问出这种问题。我不希望有一些感觉自己前卫先锋见的多了的刚过20岁的青年跑出来秀自己对前卫先锋的深刻理解,知道个 Risset,读了个德勒兹,就上蹿下跳秀智商。我希望人在想要制止我问出这种问题时,自己先想明白自己是否明白为什么我将13世纪看作转折点,为什么我写这篇文章的语气如此充满攻击性。我现在在问的是与把握西方文明——由于全地球都是西方文明了,如果你否认,那么你可以先不用电脑,因为半导体物理是西方文明的科学;如果你认为物理学“与历史无关”,那么我没心思跟你这种还活在梦中的文盲辩论——整体的未来形态相关的问题。人大体可以提出三个问题,1.在斯宾格勒-汤因比-沃格林等人的大历史的角度。这个文明所具备的潜能是否有被耗尽;2.宗教史、宗教现象学和精神分析的角度,这个文明所具备的潜能本身源于哪、潜能是否有因为人的短视而被忽视;3.具体的艺术,例如造型艺术、建筑、音乐艺术本身在13世纪获得的潜能本身是否有耗尽。现在我所关注的是 2. 和 3.,因为自己目前对 1. 嗤之以鼻。问第一类问题、做这类研究者往往心胸狭窄,完全意识不到20世纪的“先锋”艺术是西方文明的正统继承,就激进程度上未来主义、达达主义等甚至不如克吕尼改革。西方文明的正统并非对莎士比亚、荷马的反复注释,而是用理性进行解构、破坏,对虚假和不真实之物的毁灭。一个认为自己有资格关于未来人类的前进方向说点什么的人,必须能够看到从荷马甚至更早的“在高处时”(Enuma Elish)到乔伊斯、品钦的连续性,能够看到作为现象的乐音如何在基督教会的礼仪、格里高利圣咏中得到净化,如何剥离所有整体论意味的神秘色彩成为纯粹的、抽象的乐音,并进一步成为机械振动,成为波形,成为调和分析的研究对象,否则他无法做到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承接着什么。
必须认清楚一点:现在人认为自律并且以本文在上面已经谈及的形式自律的艺术,在托钵修会出现前从未真正存在过,并与宇宙论所具备的形式以及在形式因上更接近但就其本原上更遥远的社会组织模式有直接关系。在——从所谓“宇宙的年龄”看来短暂的——漫长历史中人对自己将走的路是无意识的。他们活在很可能从在人这个物种还没能以解剖学意义上形成的时代始流传下来的现象学宇宙中(注意:没有任何理由认为现象学宇宙与“实际”宇宙有区分,但这类复杂而精深的问题暂时可以不关心),
Consciousness is phylogenetically and ontogenetically a secondary phenomenon. It is time this obvious fact were grasped at last. Just as the body has an anatomical prehistory of millions of years, so also does the psychic system. And just as the human body today represents in each of its parts the result of this evolution, and everywhere still shows traces of its earlier stages so the same may be said of the psyche. Consciousness began its evolution from an animal-like state which seems to us unconscious, and the same process of differentiation is repeated in every child. The psyche of the child in its reconscious state is anything but a tabula rasa; it is already preformed in a recognizably individual way, and is moreover equipped with all specifically human instincts, as well as with the a priori foundations of the higher functions.
生活有既成的秩序,未来有给定的道路。太阳东升西落、季节更替、月亮的阴晴圆缺都遵循在当时属于永恒的规律,天体在永恒中运行,世界也同样不需要变化、不需要意识冲破数万年未改变的秩序。生物吞食并被吞食,人互相厮杀、繁衍,重复着阿喀琉斯之盾上刻画着的场景。历史并未诞生,时间缓慢流动。
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欧洲人无论是基督徒或异教徒,并不觉得在现实世界之中还需要再作什么区分。“超自然”这个词开始出现是在翻译伪戴奥尼修的著作之时,其流行则迟至13世纪,当时,原来单一的世界已经开始解体了。时至今日,有些原始的非洲人、印度人还认为物质是白人发明出来的东西。[…] 节期日历被认为是宇宙万物的秩序,它使每一户、每个家庭、村庄感到自身在普世之中的地位是互相依存的,这样联结成为整体,构成一个神圣的秩序。人、动物、物体都是互相依存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都处于战争、饥馋、瘟疫和各种邪恶力量威胁之下;因此,每个人、牲畜、物体——地方社团中的每一成员都应尽力服事整体。12世纪时宾根的希尔德加德对这种古代村社中相互依存的情景曾有过生动的描述。从中世纪到19世纪,对这种万物互相依存就称之为“秩序”(ordo)。无论经院哲学中所讲的“秩序”,莱布尼茨所说“先定的和谐”,还是德国浪漫主义所称“有魔力的理想主义”,都是反映在这种神圣的、一体的秩序之中,每个成员的工作或闲暇、技艺或拜神活动,都是在这神圣的整体中互相负责的。[…] 这种传统文化中的生产方式,往往抓紧土地和物质世界。社会上采用的生产工具,从古代直到19世纪几乎没有改变,只要到巴黎的国立古代博物馆参观一下,就可以看到这一点。经常从事同样的工作,不断重复,更产生一种生活的节奏,并表现在宗教活动之中:同样的颂歌、同样的祈祷(每天早祷、午祷、晚祷都有冗长的祷文格式),这一切支持着民众的精神文化。各种节期——其中活动包括会餐、饮酒、唱歌甚至跳舞。信徒一生中重大事件如出生、成年、结婚、死亡,还有一年四季一一播种与收割冬至及夏至,都要同死去的先人一起度过。宴会时,餐柜上有死去先人的席位,要求先人保佑,要生者学习先辈的榜样。
在怀疑、破坏和智性的诚实未曾能够冲破枷锁并使意识脱离出现象未得到分化的神话的混沌时,在奥古斯丁主义对信仰纯粹的追求冲破古代秩序中人与神灵的买卖交易关系并使伦理脱离自然和宇宙论秩序孤立地运行 成为自身的准则 前,诸技艺虽然也有一定的分化,却不会声称自身自律。希腊的戏剧内在于城邦的秩序,而城邦是一个个小宇宙,远非现代人继承的本笃会-人文主义式想象中的形态;直到文艺“复兴”,艺术家都是工匠,从未认为自己的技艺独立于更高的技艺,这在当代的文盲人口中会被说成“都是神学的婢女”,接下来他们可能会想象所谓艺术发达的古典罗马艺术家如同20世纪那些与古典艺术在意识形态上彻底相反注重抽象形式的艺术家或者最起码有相似的地位。东正教的圣像画的形式至今与约一千五百年前没有多少区别,并且不同的作品之间也没有区别,圣像画家也从未试图突显自己的个性(艺术还从未进入 mimetic mode)。只有在出现了极具破坏性的奥古斯丁主义的拉丁教会,循环的局面才在格里高利改革被打破,伴随着11世纪起的千禧年运动、方言文学发展以及通过拉丁文整合起的罗马的精神-宇宙论秩序的崩溃,“圣灵进入历史”;这是艺术以及任何学科自律的前提。
我在另一篇文章(的草稿)Historical Concordance of Music and Metaphysical Cosmology 中大体概括了音乐这个概念产生并获得自律的过程,并在 The Need for a Metaphysics of Sound 中提出了首个问题。这两篇中说的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任何了解西方文明的历史,读过最起码的历史哲学和历史神学,了解基督教会历史、音乐史、古代哲学(它们中缺一都不能算了解了其他),数学和物理学史的人都应该能整理出相似的轮廓;任何读过涂尔干、伊利亚德、列维斯特劳斯、荣格的人都有必须从人类学和哲学/神学人类学去看待整理出的轮廓的认识;任何读过最起码的文学批评、维也纳和瓦尔堡学派之后的艺术史的人都知道虽然艺术是自律的但这种自律也有一定的条件,特别的,它们是历史性的,绝不能被艺术家们为了捍卫自己的艺术的纯粹而信口说出的大话迷惑;任何读过黑格尔、谢林、柏格森等的人——还可以加上不那么基础的达米特——都不会将历史与逻辑-分析形式的形而上学割裂开。注意,我提到的这些多少是现在的读书人必须有了解的东西,并非一些艰难、只有极少数人在研究的领域,它们属于通识教育的范围。人可以不“精通”其中任何一个,但大体上他们在说什么它必须知道,否则它只是个作为教育普遍化、粗俗化的背景下觉得自己受了个所谓高等教育的文盲,一个被训练出来安排进工业社会当螺丝的工蚁而已。如果他并不了解却想要在较高处、作为给出洞察者参与文化,他最好闭嘴去学习几年,或者满足于做一个工蚁,并时刻小心不在胡说八道时越界成为一个比自己日常嘲笑的民科还可笑的小丑却不自知。
言归正传,现在可以试图总结并展开上述应作为受所谓高等教育(“博雅”教育)基础的学科所提供的洞察在被综合时能得出怎样的视角。首先人有一个关于历史的轮廓,在这个轮廓中人的现象学宇宙(Cosmos),或者说关于宇宙秩序的特定形而上学,构造甚至决定技艺的形式,诸技艺在此宇宙或层级性的或结构性的地位;在旧式的形而上学还占据学问的半壁江山时技艺们划为从最高到低等的层级,从约康德时代至今层级瓦解、技艺之间的关系结构化仍然在进行。关于历史的轮廓不仅由于人的认识必须在给定的历史中展开而构造人自身对自身以及万物的认识,人对历史的阐释本身也辩证地反向使历史具备特定的形态,使历史如同 Alain de Lillie 诗中的自然般成为人认识自己和万物的镜子。在给定的历史和对历史的阐释下,诸艺术以其自身形式发展,并汇为构造历史、推进时间的力量。即使是现代形而上学和逻辑,也与人的存在的时间性和历史性有复杂的关系,不仅数学、逻辑是某种程度上内在于文化的,它也可如庞加莱所言是约定。人甚至不能如从未进行过思索的当代理科生一般简单否决客体、“客观”本身就由内在于时间中、可变但可以设定出一定不变量或不变性的的逻辑构造。最后,一切技艺的种子,甚至 人这个物种 的种子,都在宗教仪式和神话原型中以其最纯粹、最为可见的形式显形,并且所有技艺都以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重复特定普适的原型;中世纪的解释学会说一切文本都归回 anagogy,文学批评会说符号在 Ethical mode 中最终于 Mythopoetic phase 回到作为涵设一切可能性的单子,荣格会说回到未分化的集体无意识。而作为意识展开的基质的形而上学无非是宗教仪式和神话原型的系统化:神话和原型也会发展,需要人的参与去发展,因进入时间而获得在不同形式,在其重复中推动时间。确实,这时候一些所谓“后现代”读多的人,会因为自己的比如说下体幸福、变性自由等可能会被某种对普适实体的构造或者承认而受到威胁,而指出这是人在构造,那么我必须回答他说的对,并且补充说一切都是构造,包括逻辑,但这种构造可能比父权制或者诸如此类构造物的构造精细的多。无论如何,愿意心平气和地看待艺术史,而非吹嘘自己认为他人都应该跳入其中的某些前卫先锋意识形态和艺术,并且能够跳出自己的“专业领域”去以更加宏观的视角看待历史者,应该不会否认,任何“创新”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以时间所要求的形式重复发展同一个种子所给出的潜能,甚至可以进一步说,艺术必须参与构造特定文明甚至人这个物种本身的精神的形态,并且参与的方式由后者以及自身的形式原则所确定:艺术在时间中展开,而时间本身是万有的人(Universal Man)的精神,其运动、其演化、其发展。
如今艺术对自身自律要求已经到了脱离这个整体时间的地步。不是艺术强词夺理要这样去做,而是时间本身、人的精神本身要求艺术脱离整体时间去展开自身的形式,否则艺术无法做到对自身的诚实。伴随着人对自身历史的认识的加深,他认识到自己曾经认为自律的艺术并非自律,为了达成真正的自律必须脱离时间。但问题在现在它应该去重复什么,它如果不能够重复来源于整体时间、来源于甚至可以说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源头的种子的潜能,它能够干什么。问题并不能如上世纪一些艺术家所给出的暂时性的答案般通过转变钻研的对象解决。例如,并不能 通过转而研究声音的能量、声音本身的性质、与声音的发生有关的技术而非形式去解决音乐的困境,因为上世纪是破坏的时代,对声音的形式本身的祛魅是时间的要求,而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破坏了。重要的并非什么是新的,什么能带来新的体验,重要的是这种体验是否有 意义 。自然而然也会有人引用像 Jean Cocteau 这种同样在七十多年前写作并被后世复读的艺术家的言论又或者引用哪个德勒兹的言论,说人首先要学会去体验,不要在没有学会体验前去问意义。我希望他们明白我现在要求的并非复古,而是对艺术这个范畴本身进行重构,从看似不存在的支撑它的历史-形而上学地基开始。传统艺术的意义当然并非是从可以写下的、有明确阐释的主题出发展开的,但这一切都依赖并回馈“万有的人”的精神本身的形态,依赖并回馈形而上学:它们本身在得到自律前也经受住了前所未有的纪律的磨练,它们理应感谢一千年的中世纪所教会它们的纪律,而非上蹿下跳喊如果没有纪律自己早就发展上天了。不和谐音只有在形而上学意义上不再与谐和音有区分时才会成为可接受的,对其接受度的变化远远不是耳朵、听力的接受,而是对乐音本身的意义的理解的重构。被训练的不是人的耳朵、对声音的感知,是对声音的意义的感知;当乐音之间的和谐不再是天上秩序的影子只是两组机械振动频率的巧合时,谐和遍失去了意义。任何人都能让自己的耳朵、眼睛受到训练去接受任何东西。人能够认为电子游戏是一种“艺术”,对拉出来的屎是否浑圆的竞赛如果有大量人参与也能成为一种“艺术”,我必须假设人没有虚无主义到认为它们都是平等的,都依赖于人自己想干什么。至少一个艺术家不应该堕落到如此程度,如果他想要创作的话。当然,这下又会有人说这只是在打造一个话语体系,我要说,确实是,但我敢担保你不想活在一些认为保证拉出来的屎浑圆的技术应该与医学技术作为技艺平起平坐的文化中,在这个话语体系中你虽然无法靠你认为重要的浑圆拉屎技术成为精英迎娶白富美,但在得比如阑尾炎的时候你的小命也会得到救助;虽然我认为医学本身比你的小命更重要,但这时候似乎要假设你的小命是决定一切价值的准则,否则你就不信邪了。
人不知道比如说音乐以其当下的形式是否还有什么潜能。问题并不是音乐本身如果没有潜能怎样,而是特定形式的音乐到底是否要被发展,它是否有意义。这里的“意义”,相信人不会理解成是否对吃喝拉撒有用。人必须学会不欺骗自己,用更久远的甚至“永恒”的目光审视艺术,因为他不再如13世纪前般无意识了,也不若13-20世纪般可以在青春期的自由中天真地横冲直撞了。可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追寻的意义是什么。他可能能在遇上时认出,但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这与诸特殊艺术在追寻其形式真理时的情况相同,只是现在人必须学会去追寻更深入、“本原”的真理。我需要再重复一次,虽然结构主义观点深入人心,虽然西方文明的特定形态使人对“无历史依赖”有一种执着,人必须意识到首先一切都是历史的,或者说历史依赖有多少种、依赖具备怎样的形式、结构或者后结构主义本身是否有一个旧形而上学的基质,都是含糊不清的。确实即使是人认为不可撼动的逻辑也完全可以撼动,可以有无数种逻辑,内在于任何的话语空间都有一个逻辑,但人也可以找逻辑的不变量,无非是一个 Curry-Howard 并代数化后在 Isbell duality 下找几何不变量的问题;相对性本身依赖不变性。当下人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可以自由为之发展任何“自律”“艺术”的精神,而是一个必须彻底重构“艺术”“自律”等观念的精神,这是13世纪的重演,而且责任不可推卸在人同时意识到了自己有责任。人必须以一切形式寻找意义,这个意义不应该以任何“人的幸福”等为原则,需要追寻的是目标和原则本身。
人不知道意义在哪里,这是所谓的虚无主义的老问题。虚无主义问题并不是你一个青年感觉活着没什么希望,看不到出路,觉得自己一辈子就那样了,这类问题。虚无主义的问题是 人这个物种 第一次要自己决定自己前进的方向。但它可能与青年的迷茫有一些相似之处,因为它是人这个物种的精神进入成年的阵痛。要解决它的一个方法也与青年的迷茫相似,那就是 认识并寻找自我 ,我的意思是, 人这个物种 认识并寻找自我,又或者可以进一步猜测,这就是人这个物种的目标:认识并寻找自我,使自我得以生成,使万有的人能够在具体的——由人自身参与构造的——宇宙中成肉身(Incarnate),完成人并且完成时间。因为时间就是人的自我认识过程,只有在人的自我认识、人的意识中时间才会流动。这是一个目标,但要向这个目标奔去,首先要在理智上真正认识自我,而认识自我的方式并不全部是数学、物理学、生理学、生物学,还有文学、传统意义上的艺术。精神分析,特别是荣格的精神分析,由于其对文学批评、艺术和宗教的解释学的、非恶意的理解方式,而是可用的,这就是我关注荣格的原因。这里的“集体无意识”“到底”是什么不需要关心,没有人问过“音乐到底是什么”,至少没有人问过音乐作为一个实体是否能通过某种仪器探测到,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集体无意识就会引起人的强烈反应。它是所有神话、一切潜能以其最简单的形式被储存的地方,是一个好用的概念构造,与“群”“集合”“范畴”等没有任何区别。它可以被认为是万有的人的无意识,其中的原型是那些需要被达成的、需要从永恒中进入时间并获得实体的像、理念,那些在数千年的文学、艺术、历史中不断重复的动机和主题。正如为了辨认一些简单的文学原型最好看三流小说和戏剧,或者更通俗的说为了知道“厄运金属”是什么人最好去找一些把陈词滥调用到底的三流厄运金属乐队,为了认识自己、迈出认识自身的目标和未来的第一步,人应该去理解集体无意识的原型,而发展它们、使它们以当下的时间所要求的形式获得肉身则是其他技艺的事情。并且,虽然这可能会显得有些危险,但有些人应该明白,人所能探测到数学的尽头,并不能脱离人所能探测到的传统艺术的尽头;它们来自相同的源头。如果世界在每一个瞬间都在人的观测下被构造,构造的方式符合人此刻的宇宙论图景、符合关于世界的信息——一种明确存在但其存在性完全依赖人的认识却又并非以心理主义的方式依赖的实体——的构型,甚至根据现代物理学人可以猜测,只有在人问出问题时世界和时间才会展开,时间就是万有的人的精神本身的运作,那么没有任何理由将已经获得了具体存在的精神内容排除出对自我的认识,也没有任何理由将似乎并不属于精神内容的自然科学排除出对自我的认识;这是我在 The Need for a Metaphysics of Sound 中强调需要一种综合而非幻觉中的“自律”的原因,也是愿意冒险在不同的、看似完全无关的领域穿行,同时信息论、宗教现象学、生物学、数学、物理学并试图找出一个共性,一个“不变量”的原因,这一切都受到集体无意识这个概念的启发。虽然没有必要使用它,但这是一个极好的图像,另一个图像,德日进给出的图像,说起来更加困难,由于有宗教内容会遭受的无知的攻击和怀疑更多,虽然它对科学本身的影响极大。
无论如何,人有一个目标,而集体无意识是为了说清楚这个目标可以使用的概念,为了看清其最原始的形式应该探测的对象。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如同音乐、美术、数学等等一般有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发展和运作规律;如同音乐、美术、数学等,也需要人参与使之获得具体的存在;如同音乐、美术、数学等,使之获得肉身就是使人自身发现并认识自身,甚至在这里可以说:使它完全进入意识、进入可见、可把握的世界,进入被观测的、被构造的世界就是一个目标,就是创世本身的目标,一切吞食、被吞食,杀与被杀,所有痛苦,这泪的溪谷本身的目标。
That is the goal, or one goal, which fits man meaningfully into the scheme of creation, and at the same time confers meaning upon it. It is an explanatory myth which has slowly taken shape within me in the course of the decades. It is a goal I can acknowledge and esteem, and which therefore satisfies me. By virtue of his reflective faculties, man is raised out of the animal world, and by his mind he demonstrates that nature has put a high premium precisely upon the developmerit of consciousness. Through consciousness he takes possession of nature by recognizing the existence of the world and thus, as it were, confirming the Creator. The world becomes the phenomenal world, for without conscious reflection it would not be. If the Creator were conscious of Himself, He would not need conscious creatures; nor is it probable that the extremely indirect methods of creation, which squander millions of years upon the development of countless species and creatures, are the outcome of purposeful intention. Natural history tells us of a haphazard and casual transformation of species over hundreds of millions of years of devouring and being devoured. The biological and political history of man is an elaborate repetition of the same thing. But the history of the mind offers a different picture. Here the miracle of reflecting consciousness intervenes the second cosmogony. The importance of consciousness is so great that one cannot help suspecting the element of meaning to be concealed somewhere within all the monstrous, apparently senseless biological turmoil, and that the road to its manifestation was ultimately found on the level of warmblooded vertebrates possessed of a differentiated brain found as if by chance, unintended and unforeseen, and yet somehow sensed, felt and groped for out of some dark urge.
2023-0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