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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lla Maris: 挽歌

这一独一无二的挽歌是科马克麦卡锡的天鹅之歌,也是一切失望和困苦在离开此世、坠入虚空时唱出的天鹅之歌。

Alicia 生来有绝顶聪明的头脑,这与其说是祝福不如说是诅咒。生活在无法理解自身的人中从小被看作怪胎,她经受了多重的不理解。在与心理医生科恩的最初几次谈话中可以看出她的防御姿态,她拒绝提起,但又一次次提起。她以傲慢的态度声称不认为他人有资格对她抱有意见,却高度敏感于他人的感受。她并非不去说,并非不去尝试,只是一切都会落空:他人往往不仅没有理解意愿,也只会以不同的方式扭曲着她所望到的世界。所有言谈都落空,所有尝试都是徒劳。就连最基本的感知,由于联觉,她也能深深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以及他人的世界或者自己的世界的虚幻。

她过于聪明,以至于反常,导致将她养大的奶奶对她更多是恐惧,她也明白后者对她的态度是恐惧,也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她很清楚从小到大她的同学对年幼的自己的态度中缺乏好意,娇美的面容给她带来的也更多是对人类性欲和嫉妒的认识。她很小便能看穿大人们哄骗小孩的把戏,从小便对人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使她本能地远离人。她的母亲认为她精神上有问题,并且仅仅是听信一个眼科医生的判断便从此堕入自己的孩子中有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焦虑中。她看透了,并感受到了背叛,却仍会试图理解她的母亲,去追忆她充满失望的一生:由于贫穷而不得不放弃学业和荣誉,在提炼铀时嫁给一个并不顾家、无情的男人,死于辐射所带来的疾病中。

他的父亲给高度敏感的她的童年带来的多是恐惧和吵闹,直到凌晨客厅里都充满着科学家们的讨论声、酒杯碰撞声、以及烟味。这是个沉迷于制造炸药的父亲,是一个在广岛长崎后也丝毫没有后悔的曼哈顿计划的参与者。又或许悔恨仅仅无意识地催动他更激烈地投入原子弹的研究,使他最后的日子自毁般于一次又一次的核试验中度过。患上癌症后通过概率计算得出或许去墨西哥还有救的结论,并如赎罪般失踪或者说死于异国他乡,无人知道他葬身何处。Alicia 回忆、推测着,试图把握他的动机,他的所思所想,试图理解这一个并不称职的父亲,试图背负他的罪恶,而他带着年幼的她领悟费曼图的奥秘的那一天仍然留为了她最为美好的回忆。她的哥哥鲍勃几乎是她唯一的依靠,他保护着他、不会认为他是怪胎、纯粹又小心地爱护着她,可最终他也陷入了昏迷。无法人产生关联,与人的世界的世界无法沟通的她只能尝试去理解,或许会有什么答案,或许在理解的尽头这一切失望都会有一个解释。但没有解释。

与这吞噬一切的、不理解的人类世界的关联失败了,她不愿放下,也无力继续。她只能去选择理解这个世界本身,人类世界之下的世界本身的构造,其逻辑构造、其数学构造,意识、无意识、以及物质世界与精神的关系。在对话中我们能听到她对世界本身的逻辑,其规律,一切以及一切提出的挽歌般的疑问。而昭昭黑暗仅以只言片语给出破碎的回答。她思索婴儿啼哭的意义,梦的意义,那些处在真实和幻觉中的形象的意义。对世界本身真实性的怀疑从贝克莱的唯我论出发一路在 topos 中断,在那里最可靠的数学也似乎背叛了她,或者说数学背叛了数学自身,确定性和可理解性消融于黑色的大海中。没有解释。她也无法做到欺骗自己,在死前与科恩医生的谈话中,她对诸多死法做了精确、冷静的描绘,也对自己的恐惧有清晰的把握。世间欺骗的把戏,无论是情感塑造还是文字,都实在无法骗住一个从小就被迫、不得不独自理解世界的人。

她尝试生活,却似乎活在虚空。抽象的概念和理论虽然美丽却冰冷,在遭受一切的背叛后,仅存的温暖和实感居然来自毫无顾忌地用巨资购得的小提琴的纹理中,并来自BWV1004恰空那般激烈、直达心底的音乐中。她试图描绘想象中小提琴这个乐器的起源时,复杂的思绪,无形的理念世界,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生活本身的真切:

A small man who went with his son into the stunted forests of the little iceage of fifteenth century Italy and sawed and split the maple trees and put the flitches to dry for seven years and then stood in the slant light of his shop one morning and said a brief prayer of thanks to his creator and then—knowing this perfect thing—took up his tools and turned to its construction. Saying now we begin.

或许最终她想要的也不过是一种生活罢了,毕竟她曾试图寻根、梦想回到家族源起之地罗马尼亚,但最终这对她来说也似乎连奢侈都算不上,成为了不可能。

Stella Maris,"海洋之星",是精神病院的名称。正如这里数学的背叛如同伯恩哈德《历代大师》中历代大师的背叛一般,如同再怎样高深和丰富的思想也无法替代真切的人的温暖一般,这一名称也如《历代大师》中的"仁慈医院"般讽刺地道出一个仅仅是不同的正常人——又或许不那么正常——如何被声称其目标为理解人的精神的心理学做出粗暴、丝毫没有理解意愿的判断。Alicia 从小被视为怪胎,又被诊为精神分裂症,可她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智商测试的分数,也充分明白怎样做才能不被视为怪胎。她半讽刺半宽容地承受一切,做出了理解一切的尝试,在妥协和无意义的对抗之间挣扎过,死去了。死前她最后的愿望是看到世界的真相,在夜里成为动物的圣餐回归大地。或许对她来说,这就是救赎吧: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并没入温暖的黑暗。

没有胜利也谈不上失败,不是妥协也不是坚持到底的反抗。可她的死对读者又何尝不是救赎。夜空默默无言,它的死亡和凋零肉眼可见、触手可及,但又似乎能听到从那传来的不仅仅是挽歌的歌声.

Ave, maris stella,
Dei mater alma,
atque semper virgo,
Felix cæli porta.


2024-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