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设计伦理学

在对这个网站进行修修补补时产生的一些想法。自然，由于天生懒惰而且具备不爱读说明书的特性至今对 css 和 javascript 甚至 html 只有模糊的、实用的理解，也并没有太关心如何设计这个网站，只会在实在受不了时顺手修改一下。但在修改时人总会有一些想法，更准确地说一些想法的苗头、关于“正确”的直觉。这种直觉与其他或多或少会关系到审美和“品位”的行为，例如对数学的视野、对特定合成音色的质感的把握、对诗句展开的节奏和构形的感知，有高度关联，甚至可能是同一种，是值得稍微进行研究的。而机械复制时代之后，“纯艺术”多少已经死亡，至少并不再以它之前所具备的形式——浪漫派的、绝对的、自为的——存续，“艺术”再次回归“技艺”并与“设计”和“工程”共同得到整合，即使在探讨设计时如果具备恰当的视野和方向人也能够对更加“永恒”的事物产生认识。我没有读过多少关于网站设计的文章，也没有关注过网站设计，因为见到的网站设计基本上都烂到无可复加。但可以预想的是会关于网站设计进行讨论的人群的特性，其中之一必然包含“21世纪的”、“新式的”、“跟得上时代的”、“现代的”等字眼的拥趸；这里并没有算上“够潮的”，因为这些人无论是或者不是设计师都甚至算不上具备成为设计师的潜能。这里所进行的探讨也因而应当被看作美学，或者元美学，或者 伦理学 ，而非关于设计应当如何进行的立法性质尝试。重要的是使原则成为原则的特定“永恒”者，而非原则或者原则在特定时空凝固、具体化的规则；原则本身，即使存在，也应当被看作例子。

任何有最起码的设计敏感的人都会承认，华丽的斜体(italic)甚至连体(cursive)对特定的装饰，尤其是具备新艺术运动风格的装饰是正确的，而在明显具备民俗特性的手工艺品的布料上绣上石刻般的衬线正体或者无衬线体（更不用提等宽）很多时候接近犯罪行为。如果问起为什么如此，回答大概会说，无衬线体“风格现代”，而斜体和连体自然、有手工艺和人的味道。这算不上是回答，因为对不够优美的设计的选择并非一种错误，而在新艺术风格的饰品上使用等宽体确实是一种错误，一种人会用“风格不搭调”“不自然”概括的错误。而且风格不搭调并非错误，至少并非一种具备普适性的错误，风格本身应该怎样本身就是立法行为。人可以将“正确的”换做“美的”，借此消除判断的伦理属性，但我认为人首先应当对自己诚实并直面问题。这里的错误，到底是关于什么的错误，触犯了什么？首先关键并非自然与否，至少自然与否的划分本身就极为人工。衬线体相对无衬线体的安静、典雅、“古风”性质对长文阅读过程以及新古典主义者来说应当是“自然”的，如果人从一种未来主义的视角去看待它又会显得“人工”；对未来主义者来说自然就是人工的，人工才是自然：当人感到衬线体更易于阅读时应该改变的是人而非字体。两种不同的“风格”或者说意识形态之间产生冲突，人可以比较安全地选择任何一个，也可以比较危险地自立门户。危险，因为他很有可能会犯错——那么犯的是什么错？

可以首先尝试去分析一些明显的错误。

极其沉重而冗杂的 javascript 设计框架和眼花缭乱、有时使电脑风扇疯转的动画，总让人想起各种各样滑稽的电视广告以及用“我们”开头的项目介绍。有些广告会给一些乡下刚进城的或者在城里戴着 airpods max 打开 apple music 听 ECM 的布尔乔亚简洁而高端的感受，比如苹果的，但它们仍然是广告，一种创作、设计者和观看、消费者共同约定并假设对方是弱智或者傻子、假设对方是智力不健全者后才能正常运作的文字-音乐-美术-影像综合艺术。每次我打开一个博客链接，左上角有个动画logo，笔记本风扇开始疯转，就会想到不装备特定插件使用某些视频网站时会看到的、每3分钟一个、插入比如说莫扎特的安魂曲视频中、关于鸡翅优惠、蚊香、肥皂的广告。每次打开一个博客链接，发现右下间有个可以交互的动漫美少女，笔记本风扇开始疯转，就会想到约十五年前那些会接二连三蹦出来的色情网站。

这不禁令人怀疑，虽然第一眼看上去一种只是在“彰显个性”展现“萌文化”的年轻风采，一种是所谓资本主义和所谓父权制等等的邪恶在运作，可能在更深层次上两者是相同的。欺骗、表现欲、扩张欲、色欲。动漫美少女明显是色欲，无非是一种弱者的强奸（年轻人会说强奸动漫美少女的幻想比实践强奸好，显而易见他们有资格辱骂希特勒也是因为他们没有希特勒的力量）。正如视频网站的广告类似布尔乔亚小姐和文艺长发男青年们在《追忆似水年华》上拉屎一般，炫丽的动画logo靠往在他人的硬件扔屎炫耀着人的某种美国味不能停下来喧哗的独特个性。这显示出最初步的错误：伪装成先进文化和宽容博爱的罪恶和卑贱欲望。因为色情网站和赤裸裸的广告网站往往在达成罪恶时是极为高效的，赤裸裸的罪恶还算不上在设计上可恨，还算不上不自洽，至少还是诚实的。值得哀叹的是这种伪装成高尚、先进和博爱宽容的卑贱欲望已经或多或少成为一个大国了，在20世纪初意识形态本身至少还会经过不会被广告欺骗也不会试图用广告侮辱人的智力正常人群的筛选，一些最基本的错误还不会被犯下。

同样，再怎么高端、简洁、现代、21世纪的设计都无法救赎漂浮在某个角落或更恶劣地在正中心等待人去关闭的订阅按钮，可能也无法救赎巨大展示欲所缔造的没有内容、被几个肥大的字填满的个人主页。这里显示出一种稍微需要训练才能探测到的不自洽以及不诚实：对内容的担保和对读者智力的侮辱的不自洽，对自身内容的信心所映出的对自身的不诚实或者更干脆的对他人的不诚实。人可以到苹果官网、ECM, outhere 等“高端”音乐厂牌的主页感受这种也算不上深刻的不自洽。如果人对不自洽的探测能力比较低——毕竟这是需要训练的——可以去烧友论坛学习烧友们对布鲁克纳的深刻理解，去北京大学听北大学生关于文学艺术进行高谈阔论，去沙龙、知乎等观看竞赛生和波士顿人们优雅、含蓄的凡尔赛。大概没有人会否认由于早两年学量子场论而沾沾自喜——或者因为他人早两年学量子场论而感到自己是废物——的高雅人士是真理的追求者，同样没有人会否认漂浮在视野中央的订阅按钮如同鸟屎暗示在天空正在发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排遗的飞翔一般暗示着网站将具备极为丰富的内容。

首要的是 诚实，自洽，不背叛材料本身的性质 。当然，人会合理地反驳“材料本身”并不具备性质，任何性质都需要在人的特定存在模式中展开，确实 “材料本身的性质”需要进一步说明。如若没有人定义性质、给定尺度和序，没有任何材料具备所谓的“性质”，材料在特定存在模式中得到特定的、内在于场域的性质，而这个特定性质适应这个存在模式/这个场域与否将影响或者决定设计——一族具体的场域——的自洽。当人抛弃其他一切，自愿缩入比如新古典主义建筑的舒适小窝里鼓吹应当建起希腊罗马神殿风格的政府大楼时，人不能说他在自己扭曲的历史意识中美学上不自洽。但人可以说他的历史意识扭曲，这关系到诚实、自洽、不背叛材料本身的性质这一“原则”的适用范围问题。取决于视域本身的广度，一种小领域的设计可能会成为大领域设计的材料，比如对是否在6点钟准时起床这一生活模式的设计可能与人关于自身毕生轨迹的设计高度关联。色情网站和广告商的设计在自己充满罪恶的目标内部是自洽的，他们不会有野心吹捧自己的博爱善良，他们没犯错但他们不值一提，但当人玩弄动漫美少女却吹捧自己的博爱善良时，他们的自洽性和诚实性都需要被考虑到，他们想要宣扬自己的名声却犯下应当受到惩罚的罪恶。

那么回到前面问的问题，犯的是什么错？要以一种自洽而客观、具备永恒的价值的方式构造美学非常困难，因为人以其未受教育、检验的形式，或者说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未经过整理的意识形态的教育的形式，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有最起码的独立性的个体。确实，人自始至终都依赖于他处于其中的社会-文化场，并受它的构造，但当一个人想要作为一个个体去影响自己所在的文化和文明，去或多或少影响人这个物种，他首先必须要确保自己所要施加的影响不会引起熵增，能够自足地运作，不需要靠寄生、吸血来维持。最基本的要求是在逻辑上自洽，这既是一种对人的伦理要求，也是思维的规律本身的要求。人当然也可以说，逻辑本身也是人为规定的，有很多种逻辑；如果人愿意思索这些问题，那么他首先应该去钻研形而上学，而且我相信愿意钻研逻辑和形而上学者至少明白什么叫理论具备最起码的自洽的要求。在上面的分析中，我从未强调某种规范性质的恶，我强调的是规范性质的恶的伪装，它们的不诚实，而这里不诚实的意思是逻辑上、伦理上的不自洽性。自洽不仅是智力的要求，还是一个人在构造自身时需要遵循的最起码的原则。一切“美学”都必须经过检验，而只有在检验后才会有“美学”，而非欲望和感官的狂欢——除非人能够给出欲望和感官的狂欢可以自洽自足运作的美学。

我注意到，至少在中文互联网，广泛流行某种试图逼近“优雅”的“美学”。这种美学想要让网站有纸张和墨水的气味，因此会用比如说网格笔记本纸做网页背景。按常理讲，如果只考虑某种感官上的自洽，网格笔记本纸背景上应该使用更接近手写的字体，因此在不准备制造过于华丽的视觉效果时使用衬线体，但必须注意这有矫揉造作之嫌。那是网页，不是纸张，这是与布尔乔亚在自己家里复制宫廷装饰一般令人作呕的行为。真实的并非眼睛所见，当衬线体出现在没有过多矫饰的背景上时并不会导致设计过度试图逼近纸质物品而造成的虚伪，但当背景特意模拟纸时设计本身会无可避免地带上虚伪。人应该活在现实中，艺术“超脱现实”，意思是规范并引导现实，并不意味着艺术是做白日梦和自我欺骗甚至自淫，除非人愿意骗自己说自己在幻想中抚摸动漫美少女并没有什么罪恶。

同样，不仅在充斥着超链接的可交互元素的网页上印刷品的特性应当尽量被压制，在普通意义上的文章作为主要内容的网页上对纸的还原本身也应当被压制，这表现在网页相对字体大小的宽度以及背景色的恰当选择上。什么是恰当选择很难说，也往往没有什么规范决定某个选择是恰当的，但人要认识到这一点，这个 伦理 性质的原则：网站不是印刷品，网站出现于20世纪末，其中凝聚着时间和未来的方向，是数百万年的进化和吞食与被吞食、数千年的文明中人杀与被杀后所得到的技术成果。设计所使用的材料并非纸、笔和印刷机，是算法、程序、点阵和像素，背后站立着无数死者，引导着生者，并必然成为将来之人所面临的世界的一部分。它们具备自身的特性，自身的、应当与当下的时代、精神、可见的未来或对未来的期待以及对过去的认识相适应、符合人自身在这个宇宙中的存在模式和地位并在无法做到这点时消散的特性。

至少在这个网站，中文或者说CJK字体，我所使用的是 Noto Serif CJK TC Light ，为什么选择这个字体以及这个选择是否正确于我并不重要。可能是我暂时没有发现其重要性，没有嗅出特定字体的特定性格，总之这个选择于我并不重要，并且是未完成的，但有一件事情先于并基于未完成的设计得到确定。可以判断绝大多数人的系统中并不会有这个字体，他们可能看到的是思源宋体，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我并没有选择让读者的浏览器下载我选定的字体。一是功能上并不重要与思源宋体一样都是适合阅读的字体，二是花销过大即使可行也不值得。这里重点并非效率的取舍，而是效率与视觉美之间的平衡本身所应当具备的伦理属性：奋力、耗费相对来说极大的资源获取只比“标准”的宋体好一丁点——而且有时起副作用——的视觉美不仅得不偿失，而且喧宾夺主，是对内容本身的侮辱和对读者的暴力。而相反，我特地设定英文斜体要使用 Perpetua Italic ，即使它会导致约36K的网络流量，而且假设它会使用360K我也会试图强制读者的浏览器使用它，可能也就 3.6M 时需要考虑一下，即使在区分特定词和段落这一功能上它并不重要。这是因为对它的选择中有一个信息：oblique 和 italic 不是同种字型，我所要说的一切话都适应于使两者得到明确区分的美学，并必须与之自洽。

Perpetua 冠名斜体(italic)实际接近伪斜体(oblique)的 <em> -字体决定我在这里所写的文章的气质、选词，我不能写出背叛其风格的文章，不能写过度装饰、矫饰、多愁善感、自我陶醉的文章。Italic 斜度过大、有连体残余，这种不够现代、古风、特性上接近手写的字体不被允许出现在我的网站上，同样即使引用拉丁文、宗教和神话，我所说的、写的也必须是现代——尊重过去和历史的现代——而非“保守”的。

我并不想说自己的网站设计是高端的、完美的。我想要强调的是一种负责的态度，一种具备人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智力的目光。当人想要构造任何东西时，都必须要去想，自己在为什么去做、自己在做某件事时到底正在做什么。人需要构造自身，在时间中完成自身。创世不是一瞬间的工作，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瞬间，每一个测量和每一个测量得到结果，都是一次从无到有的创造。人也没有完成，人这个物种没有完成，目前作为未完成的物种的人的成员的每一个个体的生命也并没有完成：未来不存在，未来需要被构造，人本身也不存在，人需要被构造。人需要寻找自己，给自己立下自洽的法则并诚实地完成自己所设定的自己，而在时间中展开并生成的自身构造着世界，构造着过去、现在与将来。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决定都应当具备意义，也只有在意义中可以提炼出一种美学或者被称作美学的东西。人构造材料，设定材料，并对自己的构造和设计的材料负责，而在构造和设计中人也构造和设计自身。当一个人设计网站，设计任何东西的时候，都必须要做到对自己使用的材料的诚实，保证自己使用材料以达成的某个目的与自己使用它们的手段自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