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
《呼啸山庄》这实在不是一部好的小说。结构混乱,对话疯疯癫癫,希斯克里夫死前的长篇大论更是充满戏剧般的违和感;任何见识过托尔斯泰的读者都会感觉作者的文字驾驭能力实在是太差。可这是我最为喜爱、热爱的一部小说,反反复复,前前后后,从十二岁到现在每年都读一次。虽然没有一次是完整从头到尾读下来的,总是翻开几个片段去读,却可以确信它对自己是无可替代的一本书。
在十四岁的年龄我已经能写出相当漂亮的情诗了,但从未给特定人写过,也没对什么“爱情”有过多少想象;爱情在当时的我心中显得可笑而庸俗,但《呼啸山庄》中照常理讲应该可以算是疯癫甚至肉麻的“爱情”故事却使我激动不已。那里有一种狂热和无可比拟的烈度,如同当时沉迷的金属乐般强烈、原始、真实而粗糙。当时自然也在豆瓣看过他人所写的评论,只感到失望,同时坚信自己确实是与众不同,他人的意见是值得忽视甚至鄙视的。直到约十七岁读到伍尔芙在《普通读者》中的评论,才发现确实有人与我有相似的感受:
《呼啸山庄》是一部比《简·爱》更为难懂的书,因为艾米莉乃是一个比夏洛蒂更加伟大的诗人。夏洛蒂写作的时候,总是带着雄辩、光彩和激情说道:“我爱”,“我恨”,“我受苦”。她的感受虽是非常强烈,却和我们的感受处在同一个水平上。但是,在《呼啸山庄》里既没有“我”,也没有家庭女教师,又没有雇主。那里面有的是爱,但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
艾米莉的灵感来自某种更为广阔的构思。促使她创作的动力并不是她自己所受到的痛苦,也不是她自己所受到的伤害。她放眼身外,但见世界四分五裂、陷入极大混乱,自觉有力量在一部书里将它团在一起。这种雄心大志在整个小说里处处可以感觉出来——它是一场搏斗,虽然遭受挫折,仍然信心百倍,定要通过人物之口说出一番道理,那不仅仅是“我爱”,“我恨”,而是“我们——整个人类”,“你们——永恒的力量……”,但这句话并没有说完。情况如此,也不奇怪;令人惊奇的倒是她能够使我们感觉出来她心里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当时我认为伍尔芙写的已经足够好了,但现在我也知道伍尔芙自己也不具备理解艾米莉的力量:她自己作为诗人并不具备理解艾米莉勃朗特的能力,而后者即使不是先知,也是先知般的诗人;艾米莉勃朗特和尼采如果有机会交谈,他们必然会明白彼此是知音。恩培多克勒则是他们的原型。
值得一提的是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和《白牙》。我曾开玩笑说这两部小说都是“哥特式恋爱小说”,因为它们似乎都在讲述某种爱。在《野性的呼唤》中,作为主人公的巴克被从南方的阳光、橙子和绿叶撕开抛入北方荒原,在近乎绝望的冰冷中坚持着“人性”直到重新寻回温暖;温暖再次被剥夺,巴克也终于完全融入已不再是原来的荒原的荒原并向人类展开复仇。在《白牙》中,来自荒野的狼被文明驯化、被文明抛弃、遭受文明的背叛和折磨,最终又在南方的阳光、橙子和绿叶中杀死另一个遭受文明背叛的人得到文明的救赎。如果人将《野性的呼唤》和《白牙》嫁接,得到的或多或少是《呼啸山庄》。希斯克里夫作为弃儿被抛入的伦敦,得到收养恩萧先生的收养;巴克被抛入北方荒原并寻到爱。恩萧先生的死亡使希斯克里夫主动归入荒原并展开复仇,巴克也成为群狼的首领向人展开复仇;最终希斯克里夫杀死了他自己,使果树撕开他那已化作荒野的心,使哈顿——或者说他自己——在果树中的紫罗兰和桂竹香的芬芳中获得救赎。
不同的是白牙杀死的并非自己,而希斯克里夫在最后献祭了自己,作为魔鬼的自己。这是作为仇恨的魔鬼的救赎:仇恨成为对自身的仇恨,用自己的血浇灌着和解。而使这仇恨的化身将矛头指向自身的,无非是“一个想爱,也想尊重别人,另一个想爱,又想受人尊重”,还有花园角落出乎意料取代醋栗树的花草。
凯蒂就是凯瑟琳,哈顿就是希斯克里夫,可他们又是如此不同。与希斯克里夫和凯瑟琳不同,凯蒂和哈顿之间的互动笨拙、温和又小心翼翼,没有那么多野性,文明而受控。哈顿想变得文明,凯蒂愿意将他接纳进文明世界,而希斯克里夫和凯瑟琳则渴望不受文明管辖的自由。与想要逃离鲜花、教养的希斯克里夫和凯瑟琳不同,凯蒂和哈顿会种小巧可爱的花草,在窗边读书。荒野并没有通过荒野或者文明的法则——斯各特的鞭子,霍尔的死亡——并入文明;荒野献祭了自身,成全了文明;作为原型的文明。
凯蒂和哈顿不会明白“我们——整个人类”,“你们——永恒的力量”,他们也不会有能力瞧见那个四分五裂、陷入极大的混乱的世界,即使在风暴中、在熊熊烈火中,他们的本性也使他们感受不到这一切痛苦。而凯瑟琳在风暴中心早早死去,希斯克里夫在风暴中心遭受着折磨,并不得不将遭受的恨发泄出去,凯蒂和哈顿却对之没有多少感受,只是在风暴边缘试图坚持被称为正常的生活;正因为他们不是豁达的哲人也不是大度的圣贤。
或许这就是作为荒野的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的命运,那使四分五裂、陷入极大混乱的世界团在一起的力量或许就是他们必然将自身献祭的命运,在紫罗兰、竹桂香和小打小闹式的爱面前,他们 必须 杀死自己,这就是 命运 。或许正因为只有他们能见到四分五裂、陷入极大混乱的世界,他们才必须献祭自己,他们才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春天、鲜花和天真可爱并没有逼迫他们死去,但他们逼迫自己死去,也只有在这一死亡中,在放弃一切、用自己的血浇灌春天、鲜花和天真可爱,那疮伤才会愈合,世界和存在本身带来的没有终结的折磨才会结束。
在故事结尾,荒野早已在月光的洗涤下变容,万物生长,墓碑和荒废的教堂已被遗忘,没入岁月中被忘记;过去已经过去了,最后的积雪已融化,一切抱恨变成一株四月紫香堇,同万物一样在暴芽、开放,坚实的陆地像雾一般消融,像云一般变形而随风消逝。让我们再次猜想他们的灵魂去了哪里。或许他们已得到了永恒中的安息,在天国中或许有属于他们的花园、紫罗兰和竹桂香的芬芳,可牧童告诉我们,他和凯蒂的鬼魂仍然在荒野中流浪。若大地和天空都未曾接受过他们,又何必身归大地魂归天空?我已在你的祭坛上将自身献祭,既然事已成,紫罗兰和竹桂香也已穿透心脏以血浇灌着春天,那么给我我应得的,让我永远离开所有轮回和时间,离开春天、爱、完满,离开所有生存和死亡。
2023-05-13